战斗是寅时三刻开始的。
当时天光还在将明未明一片混沌之际,甚至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
李化羽举着“燕山第一营”的旗帜,一马当先站在阵列前。
这里原是一片水田,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这里耕作过。只是此刻田里的秧苗早就被踩的一塌糊涂,人踩下去随便都能没过脚背,为何会选在这里列阵呢?
因为没得选。
燕西村虽然位于燕山山脉与平原的小盆地里,地形还算平坦,但因为东有河流西有山的地形限制了燕西村可供耕作的范围,同样也限制了此时李化羽的布阵。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胡羯人的营地就选在这片水田南侧的坡地上。他们想要直冲胡羯人营地,就不得不从这里出发。
如果可以选,李化羽当然希望从村南茅屋,自己家门口开始往前冲,但他真没得选。
事实上,胡羯人也没得选,燕西村周边也只有那片给王屠户家放羊牧牛的坡地还算平整开阔,还没有雨水倒灌,其他地方早就泥泞不堪,无法扎营。
如果是数日前的胡羯人,他们轻装简从,狂飙突进,根本不会也不用找地方扎营。但现在的胡羯人却不能这样了,他们每个人都在这一路上劫掠无数,每个人都有大小包裹,甚至每个人都还牵着从易县大营抢来的马匹,这些可都是财富,如何舍得丢弃?
不能丢弃就只能随身携带,一直背负在马背上显然不现实,必然要找地方安营扎寨,给马匹休息。
这支大概六百人的前锋胡羯骑兵就选择将营地扎在这片坡地上---当然,人是只有六百,但马匹却有两千,还有四五辆双辕马车,扎在坡地上非常显眼。
不知是没有接到后方的命令,还是不屑于燕西村这点防御力量,这六百骑兵扎营之后,并没有对燕西村发动哪怕一次试探性进攻,只在营地周围布置了巡防骑兵,连营寨该有的栅栏都没有---当然,才一天时间,他们六百人就算累死也扎不起能圈住两千匹马的围栏。
为了防止惊马和丢失,他们在坡顶立了一排木桩,将马匹都拴在那里。李化羽到的时候,还能听见坡顶传来马儿轻微的嘶鸣声。
“预备!列阵!!”
李化羽听见前方传来胡羯人的呼喝声,不消说,胡羯人已经察觉了。
他们压根也没打算夜袭,更没人认为胡羯人会毫不设防,所以在听见呼喝声的一瞬间,李化羽就竖起大旗,将尖尖的旗杆尾部用力插进脚下湿滑肥沃的水田里,然后从要背上取下一面蒙牛皮的圆盾挡在胸前,右手握紧一支长枪!
他腰上还有一把直刀,但他没打算现在用,他是“燕山第一营”第一队的队头,能不能撕开胡羯人的防线,很大程度上要看他能活多久!所以,选择长枪冲刺是最正确的选择!
微风袭来,一道光线突然在坡顶上跳动了一下,似清风拂面,拨云见日般,原本糊在面前整团整团的黑暗在这道光线的扫视下,竟然开始慢慢消散。
水田前方不过百步的位置上,三个身上还带泥浆,正在飞快上马的胡羯骑兵正朝身后在大声呼叫着什么。
“他们还没准备好!”
这个发现让李化羽的瞳孔开始急剧收缩,眼角的余晖扫过两侧,在离他大概五十步的两侧,赵暄和林冲各领着一个五十人的队,也已经虎视眈眈地望着这片坡地。
可是,身后的鼓声还是没有响。
“砰!”
一支羽箭从坡地上疾射而来,正中李化羽手中那面圆盾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这一箭力道十足,还带着破空声和尖锐的哨音,羽梢钉在圆盾上以后还在“嗡嗡”颤抖。
李化羽却是心头大惊,百步以外还能射中自己不说,力道还这么足,这绝对是比洪老七还要强力的四石弓!
不,不止四石,怕是五石弓!
李化羽发现这一箭的箭头已经刺穿了厚六分的圆木盾,从盾里面已经能隐隐看见尖尖的箭头。
这个发现就好比现代战场上正准备冲锋,却突然发现对面有一个手持M82A狙击步枪的狙击手,这感觉简直比发现人吃屎还要震惊。
“不能等了,必须冲,不然我们都要站在这里当靶子!”
李化羽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杀!”
气沉丹田,李化羽用力怒喝一声,开始弓着身体,大踏步地往前冲。
“杀!”
身后的所有人都没有再多的言语,同时跟着怒喝一声,然后学着李化羽那般,弓身闷头往前冲。
沉闷,但气势雄浑的喊杀声顿时以李化羽为圆心,向四周扩荡开去,驱散了很多人心头的恐惧,反而觉得有一股看不见的胸中气开始灌注全身。
飒飒的脚步声,溅起的水花,如排山倒海般往坡顶激涌而去。
“杀!杀!!杀!!!”
赵暄血灌双瞳,脑门上青筋毕现,攥着圆盾和长枪的手都快攥破皮了,却没有一点感觉,此刻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冷兵器战场的残酷和热血!
那是一往无前的魄力,是最原始也最野蛮的暴力美学,是男人深藏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冲动!
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是铁打的身体,无坚不摧,也牢不可破。
在这一刻,他只想就这么冲下去,一直冲到天涯海角,永不停歇。
在这一刻,他没有了任何恐惧,只想将手里的长枪捅出去,不管捅到胡羯人的那个部位,也不管自己身上会不会也被人捅到。
在这一刻,他只想杀戮,或是被杀戮……
阳光不知何时终于跳过了坡顶,多日不见的阳光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洒向大地,也照在这群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对胡羯人发起冲锋的壮丁身上!
在他们身后,燕西村的围墙里,妇人们踮起脚,抱着呀呀学语的稚童,一脸泪水地望着他们一往无前的背影,老人们则擦拭起眼角即将流出的泪水,嘴里却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那些背影里有他们的丈夫,有他们的父亲,也有他们的儿子,而在这一刻,他们都是战士,无坚不摧的战士!
为了家人的生存,他们抛弃一切,穿上戎装,拿起刀枪,不管往日如何,此刻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丈夫、父亲、儿子是最伟大的人!
不知是哪个妇人率先哼唱起燕山哩曲《从军调》:
“着战衣咧送夫君,夫君此去报家国咧勿忧心。”
一时间,所有妇人都跟着哼唱起这首再也熟悉不过,甚至是每个燕山女子出嫁前都要习唱的《从军调》:
“……系战裙咧送夫君,夫君此去杀敌咧勿心惊。
寒铁轻,战裙重千斤,丈夫死沙场,妾身顾门庭。
战城南,死郭北,了却君王梦一桩。”
……
手里拿着鼓槌,始终敲不下去的醴侯,此时已是满脸泪水。
在看见他们没有听自己的鼓声就冲锋时,醴侯心里闪过一丝不快,可随后他就为自己方才的犹豫感到了懊悔,特别是《从军调》响起的时候,他更是懊悔不已。
醴侯夫人,清河公主此时换上了男装,见丈夫那懊悔的神色,便上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夫君既见不得生死离别,又何必为难自己呢?”
醴侯抬起泪眼,望着自己的妻子---以前还觉得自己只是体弱多病,所以不适合从军,可现在,他发现根子上自己还是个懦弱的人,只是自己不愿意接受罢了!
他正要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清河公主拿过丈夫手中的鼓槌,转身对几步外的李来朗声道:“李抚军,何不来为燕山右军的儿郎击鼓助威?!”
李来先是一愣,继而狂喜,几步上前,拿过鼓槌用力在牛皮鼓上敲了一下,然后两下,三下……
这里的鼓声响了,其他几处的鼓声也才跟着响起。
“咚,咚,咚!”
鼓声渐起,慢慢响成一片,鼓声不停,则脚步不止。
鼓声不但是指挥前进的作用,还有调整步伐,引导冲锋方向的作用。但这一切对于在沙场上厮杀的众人来说,根本没有指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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