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道辟谷的凡人往往是不成就的。
他们干瘦、清瘪的躯体似老旧的纸皮子,因饥饿神志恍惚了,有时走在仙山高崖,不慎失足就跌死谷底;有时行于道旁,慢慢不说话了,也忽得扑倒,没有了生息。说来也是怪事,如若有一同求仙的凡人,一个辟谷饿死了,余下的就不会死,倘若人多了,那么饿死三两个,余下的也还能活。都说,辟谷之人体内有清灵之气,食之延年益寿。
青录子找到师妹甄狸儿的时候,她就是辟谷不成,将死之人。求道众都知晓她命不久矣,便早早簇拥在她身旁三尺,一个圈接一个圈,死一个女人,要供百人分食。这样一个死去还有一个,或许其他人就能熬过辟谷。
她仰面倒在一片灰黄的苦土原,风从凡人们的腿隙拂来,燥热而酸涩。腐败在田里的毒蝗虫,朽烂的荆棘叶,结黑霜的粗砾岩,一寸一寸,叫辟谷人舔舐过,抽干最后一点营养。哪怕如此,尚未有一人辟谷功成,不成便是绝路,老天如此,死生从不由人。
青录子彼时将仙体暂歇东林老柏树荫下,元神御剑直入青冥仙阙,正待持金箓赴宴,忽又回首间茫茫人世,焦枯如泥犁,那甄狸儿半身已没入苦土,只一双眸子仍未肯闭歇,因而叫青录子心中震动,当即按下剑光,施展幻化仙法,伪作跛足老道,手执一幡,远远踱来。
彼时他摇晃法铃,嘶声清诵度厄经,倘有慧眼,当见:地涌甘澧,天降金粟,妙风舒和,仙葩绽放,百鸟雀跃啼声似乐,走兽奋勇奔行如雷,九天宫阙神仙尽展颜,十地苦狱厉鬼扬精神,有此真人诵真经,可超拔三界三际一切碍难。
凡胎肉眼粗鄙浅薄,有真人当面而不识,青录子绕那群氓,转了三匝,只甄狸儿一人心有所感,顿悟辟谷仙术,就此长生入道,她纵身跃出凡体,当空化作锦鲤鱼,倏忽遨游北海而归,又反复人形,拜服青录子身前,高呼仙长,感念大恩今生不敢或忘。
青录子便将她引入门墙,殷请祖师收徒,自那天起,小师妹便一直伴他左右。
待当年,天将挥刀割下甄狸儿的头颅,她也见人间苦土原畔凄凄荒草,旧日凡人身已深埋九泉下,尸骨叫辟谷人啃啮地干净,曾有髑髅白如霜雪,今已朽如黄泥。
师父曾告诫青录子,修仙第一等大忌,便是动了凡心。欲念炽盛者,五蕴如焚,身入魔道而不自知,合该走那斩仙台一遭,取下头颅以填天帝宝座。
但宗门里头一个死的正是师父,他丰润圆满的仙人头颅叫泰山帝君捧着,一步步沿着仙家宫阙,转了九匝,随后一抖手,就丢掷在天弃渊下。
甄狸儿问师兄,为何师父要被杀,青录子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说罢了。毕竟说错话是要死的,师父就是说错了话,让不该听到的人听到。玄穹高上帝诘问他是否扬言叛逆,师父供认不讳。他只是把自己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人间一日,地下一年。朝朝暮暮,千秋万代,亿万生民焚香供奉,方有仙家寰宇之富庶,此等强掳暗夺,愚人心目之邪行,当休可矣!”
……
梦终有醒时。青录子被力士押解上了斩仙台,有仙官奉旨诛贼,朗声道:
“尔等求仙之辈,根本庸陋,辛苦万载得道,然不思天帝恩典,投身域外天魔伪道,致使人间涂炭,罪莫大焉!今有罪仙青录子,食君之禄,欺君之事,悖逆纲常,天道不容!此獠挑唆人间黎庶谋反作乱,私劫仙家香火,污言抹黑天庭法纪,口舌不逊,其罪证确凿,按律当斩,尔可还有话分说!”
青录子张开嘴,早已被拔去舌条,如何能言说心中苦忿,便只将黑枯洞洞的咽喉袒露在群仙面前。
阔步昂首的力士,揪着他的臂膊,将青录子按在斩仙台上,待一声令下,刺白刀光在他脖颈一绕,大好头颅便就此飞了起来,空洞的唇齿还大张着,那无头的身躯终于不再沉默,喷血的腔子里发出长久的悲歌。
“世事煎熬天路断,人间苦土饮尘埃,且看!繁华究竟过眼空,五千劫后,狂飙尽卷三界乱,大胜!再无神仙凌凡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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