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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这就是党项人的好水川

第1361章 这就是党项人的好水川

鄜延路大帐内,冷雨敲打着牛皮帐顶。

李秉常解下湿漉漉的狼首兜鍪,铁甲上的雨珠坠入火盆激起阵阵白烟。

帐中诸将的争吵声几乎盖过帐外疾雨声。

“鸣沙城丢了,惟精山也守不住!“

静塞军监军捶着案几:“宋军那些堡寨就是铁打的壳,咱们十万儿郎全部填进去也没个声响!“

“当年立国时比这难百倍!“翔庆军司统帅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平夏城留下的箭疤,“灵州让给他们又如何?章楶还能把寨子修到兴庆府不成?“

李秉常低垂着眼。这些将领在米脂寨与鄜延路徐禧部厮杀时个个悍不畏死,如今提到灵州却像见了鬼似的。

“陛下!“监军突然道,“汉人为修这些寨子,耗尽了天下的粮秣。咱们不如不如算了。“

“当年咱们又何尝有灵州呢?”

“算了?“

李秉常道:“但正是有了灵州,方有了我们大白高国。“

汉臣李清轻咳一声道:“陛下明鉴,现在宋军每月从关中运来百万石粮,这财力就撑不了多久。”

李清说完,党项主战的将领纷纷道。

“这才打到哪呢?”

“顺势的战谁不会打,逆势才是根本。”

“灵州也可以让给他。”

“咱们还是放城即走。”

“丢了灵州又如何,宋军能打兴庆府不成?就算打了兴庆府,还能打定州不成?”

“最坏不过让灵州,南朝还能将堡寨一路修到定州城下不成?”

“放灵州,全军去鄜延路,就算汉人得了灵州,又如何?”

“定难五州,方是我大白高国的根本。只要辽国出兵宋军便崩。”

“就算一定要打,咱们就打鄜延路,大不了大家轰轰烈烈一场罢了。”

就在众将议论时,一名老将道:“陛下,眼下是汉军是不会理会米脂寨的得失与鄜延路的安危。”

就在此刻帐外惊雷炸响,照得众人脸色惨白。

老将徐徐道:“不错,打米脂寨时,与鄜延路宋军拼的时候,咱们哪个人怂过,哪个人怕过死?”

“宋军的堡寨就像蜘蛛结得网般,送十倍的兵马也攻不破。再多的儿郎,也是填了壕沟。”

“宋人费了那么多钱粮,修了那么多堡寨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就不要在这上面打他。陛下,灵州一座城罢了,让了又如何?三百年前,咱们拓跋党项部还在贺兰山下牧马时,又哪有灵州了?”

众将纷纷点头称是。

李秉常徐徐道:“老将军说得有理,但不是有了灵州,才有我大白高国。”

帐外的狼头纛猎猎作响。

李秉常负手立于军帐中央,目光如炬扫过帐中诸将,声音低沉而坚定:“老将军所言不差,灵州不过是座城池罢了。”

“在朕眼底灵州城不是砖石堆砌的死物!那是党项儿郎的铮铮铁骨!是横山勇士的热血肝胆!“

李清上前一步,低声问道:“陛下,辽国是否出兵?”

李秉常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这是咱们党项人的事,不要过度指望契丹。永乐城时,他们的铁骑停在无定河边观战,最后胜负将分方才出战。话又说回来……”

李秉常声音陡然拔高,帐中瞬间寂静:“咱们大白高国自以为是的尊严,在辽人与汉人的利益面前算得什么?朕不顾他们如何权衡!党项人的生死,不须仰人鼻息?”

他环视众将,这些跟随祖父父亲征战的老臣,多已是鬓角斑白。

他声音忽然柔和下来道:“诸位叫着大不了覆军,宁可马革裹尸,但咱们只打有把握的战!”

众将轰然称是,在危难之时,雏鹰终于展翅,李秉常这一刻真正有了几分祖父李元昊当年的睥睨之姿。

此刻李秉常断然道:“既是汉军一心要打灵州,咱们七级渠的闸口打开!”

“传令下去,掘开七级渠,水淹灵州!”

“咱们去打环州!”

……

从定难五州至灵州间有麟州道,这条道路千余里。

东起麟州一直经过银州,夏州,乌延城,宥州,盐州,最后抵至灵州。

这条路横贯东西,西抵黄河西岸,东至灵州,犹如一柄利剑贯穿旱海与横山。

党项可以从这条道路上的麟州攻河东路,也可从夏州或银州出鄜延路,盐州走车箱峡道,青岗峡道或归德川道出环庆路,走萧关路出泾原路。

所谓一纵多横之势,通过这条路,党项拥有内线进攻,调兵的绝对优势。

进可攻,退可守。

以往宋军与党项对敌,兵马要摊至五路,而党项从任意一路出兵都是兵力上的优势。

因此就在宋军宁可放弃米脂寨,甚至以鄜延路换灵州时,李秉常突然撤围米脂寨,改由归德川路出现环州城下时,并出人意料地击败环庆路第三将的近万宋军,整个环庆路,甚至陕西路震动。

已身在韦州坐镇,督办后方粮秣的章楶闻之也是吃了一惊。

他身在韦州前线,环州是退路所在。

一旦李秉常挥师北上就可以袭取韦州。

或者李秉常挥师攻环州或庆州,一旦这两州其一丢失,他章楶都难逃罪责。

这些日子章楶忙于军务,指挥三军作战之人,便是这般思虑片刻都停不了,时刻处于紧张之中,各方面的消息都汇总而来。

粮秣辎重等等都要亲力亲为。

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不是章楶不想睡,而是想睡而睡不着。

章楶饭食只吃平日三分之一,整个人已形销骨立。他终于深切体会到当年诸葛武侯“食少事烦“的艰辛,此刻支撑他的,既是报答章越的知遇之恩,更是完成收复河山的宏愿。

此刻章楶手持孤烛立于舆图前道:“李秉常兵马虽众,但平夏城后精兵不多,这些年积攒下来,最多不过两三万。”

“即便如此,我军若去解环州之围,一旦离开堡寨,则在野战中怕是难敌党项骑兵之利。”

章楶非常清楚,宋军之所以这些年节节胜利,都是依托坚固的堡寨,步步为营。

一旦野战,则胜负难料。

李元昊当年诱伏之策,令宋军胆战心惊,就算撤围灵州,去救环州怕是也是凶多吉少。

一旁章縡道:“爹爹,党项用兵,素来是围魏救赵,之前打米脂寨诱我分兵不成,又分兵打环州,引我去解围。”

“这米脂寨之围未解,李秉常哪里这么多兵马,可以分别袭击两路。”

“肯定是诱我重兵离开灵州之策。”

章楶点点头。

帐内烛火摇曳,折可适抱拳进言道:“枢相明鉴,环庆二州乃陕西要冲,更甚于绥德、延州。

“一旦有失什么闪失,朝廷问罪下来,罪责难逃。”

正言语之间,有人来报环庆路经略使吕大忠派人送信求援。

章楶立即展信而视之,但见信上书信写着。

“自枢相督师泾原以来,我军依“浅攻进筑”之策,步步为营,本欲稳步推进。然近日西贼忽集重兵猛攻环庆,其势甚急!”

“党项国主李秉率铁鹞子五千、横山蕃部步骑三万,自盐州突入我境,连破归德堡数寨,兵锋已直指环州!其部众剽悍,更驱掳边民为前驱,掘壕断道,烽燧昼夜不息。”

“虽赖堡寨死守,然若再无援兵,恐环州城陷在即!

“伏乞枢相速发泾原精兵,斜击贼军侧翼!下官愿死守待援,然若迟误旬日,恐环庆百年基业,尽付东流……”

“闻枢相已破鸣沙城,威震灵夏。然下官斗胆进言——若环庆失守,贼兵可南断泾原粮道,届时灵州之师,恐成孤悬之势!”

“军情如火,万望钧断!环庆经略使吕大忠泣血于环州城危堞!”

章楶看后手腕一震,从泾原路出兵救援环庆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两路虽然邻接着,但之间隔着高大的子午岭山脉。

按照当初划分陕西四个经略使路的,一路有事,另一路策应支援。

现在环庆路的环州为围,泾原路当然有必要支援。

章楶回过身问道:“吕经略,怎就在环州城中?”

“又恰好在贼兵来时。”

对方解释道:“经略相公要督办一批粮草兵械过青岗峡至韦州,谁知贼兵来时,他已是进退不得。”

“只好入了环州。”

“为何不出城?”章楶问道。

“贼兵来得极快,出城有风险,只好派小人求援。还请枢相速速发兵吧!”

章楶闻言没有言语,命人带对方下去歇息。

折可适闻言剑眉紧蹙,当即抱拳道:“环州危如累卵!乞枢相速遣泾原精兵出截击贼翼。末将誓与城共存亡,然若旬日无援,恐百年边陲重镇,尽丧敌手!“

章縡也是动摇道:“爹爹,鸣沙,惟精山大捷虽振军威,然环庆若失,泾原粮道危险——灵州兵马恐成孤军!“

章楶闭上眼睛,可以想象出。

烽火连天的环州城下,党项铁骑如黑云压境。被困城中的环庆路经略使吕大忠此刻正立于城堞,望着城外连绵的敌营。

现在不仅环州有事,连一路经略使吕大忠也被困在城中。

吕大忠是元祐党争时上位,当时旧党要在陕西各路逐步换上自己的心腹,所以司马光便举了吕大忠为环庆路经略使。

而他的弟弟吕大防因边功则入朝为翰林学士。

因政见相同,吕公著对吕大防颇有提携。到了章越为相后,也需要不同派系的官员来平衡,免得一家独大。

见死不救,肯定会得罪了吕大防,甚至吕公著啊。

章楶的目光仍钉在舆图上,指尖从灵州缓缓移向环州。

“爹爹,就算攻下灵州,万一环庆路有什么闪失,也是得失相半啊!”

见章楶闻言不为所动,章縡道:“是不是该请示侍中?”

“侍中既委我以专阃之权!岂能因小挫而乱大谋!“章楶道:“侍中自有分寸!”

说完章楶看向舆图,李秉常出人意料的一击,确实令他方寸微乱。

帐外忽传来战马嘶鸣,亲兵急报。

“禀枢相!探马发现李秉常的王旗已移至青岗峡!“

“好个李秉常!“章楶言语中竟带着几分激赏:“围魏救赵不成,便效仿其祖李元昊千里奔袭!“他手指重重戳在环州位置,“这一着确实漂亮!“

“倒是我小看了天下英雄人物。”

折可适,章縡都是一脸忐忑地看着章楶,若李秉常若从青岗峡北上攻韦州如何是好?

行枢密院可在此啊。

……

盛夏的汴京,蝉鸣聒噪,烈日炙烤着都堂外的青砖,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热气。

檐下斗拱层迭,青绿彩画在日光下泛着微光,朱漆杈子围成的月台前,等候接见禀事的官员一面喝着酸梅汤,一面拿着竹扇或团扇扇风。

汉白玉石栏被晒得发烫,触手如烙铁。

都堂下却是一片肃穆清凉。

北壁的《江山万里》水墨屏风下,黑漆长案上玉玺压着奏疏,此刻宰相主位上檀木交椅与两侧列供副相、枢密使紫檀的官帽椅歇坐皆是空悬。

侧旁小案上章亘一袭朱袍,腰悬银鱼袋,在案旁正凝神批阅文书。

他眉峰微蹙,笔锋如刀,朱砂在纸上一勾一划。

忽有穿堂风过,卷起案头一页奏章。

章亘头也不抬,左手一压——“啪!”

那页纸如中箭之鸟,倏然钉回案上。

廊下当值的堂吏霎时屏息,连蝉鸣都似弱了三分。

章亘如今出任尚书省左司郎中,监督六部文书,纠察失误,主管吏部、户部、礼部公文审核,兼管奏钞房、班簿房。

而今为正六品。

现在相公们避暑歇息,他在都堂上当值,小事他可以说的算,大事则请教章越。

天井四壁笔直高耸,屋顶覆灰瓦,脊饰蟠螭。

从天井上望去,一名官员经过通禀后,在朱衣小吏的引路下,一面拭去额上的汗珠,一面小心翼翼地走上都堂来。

都堂匾额高悬“允执厥中“四字,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见过东阁!”

这名官员毕恭毕敬地行礼,然后向章亘递了纸条道:“这是今岁太常寺拨款的条子,还请东阁转交侍中答允。”

章亘接过纸条,目光如炬地扫过文书内容道:“为何不去户部曾尚书那去批,到我这来批?”

窗外蝉鸣聒噪,更衬得堂内一片肃静。

这名官吏抹了把额汗,苦着脸道:“好教东阁知道,曾尚书现在来来去去就是一句话,太后和天子都减膳了,尔等还敢拿往日用度来烦我。”

“先减去一半再说。但太常寺的开支哪有说减就减的。”

“郊祀、宗庙、社稷、陵寝、籍田这些典礼,哪个是可以轻易省的,省去了天子的面上不好看。下官说得多了,曾尚书就是一句话,这些我不管,你拿着条子去章侍中那批,他答允了,我给你办,他不说话,就别来问我。”

章亘听了心底笑骂,曾布这个滑头。

什么事都往别人那一堆,不过自那日自那日延和殿立誓后,曾布在太后和章越面前夸口要节约开支,全力供西北用兵后,曾布整个都是瘦了几圈,竟比以往还更憔悴了。

节约用度,缩减开支,这最令人发愁的就是曾布这位管理大宋钱袋子的大总管了。

“朝廷如今艰难,“章亘将朱笔搁在砚台边:“该省得则要省得,眼下就是这个光景。”

“陛下都要将宫里的铜鹤融了,拿去铸箭。”

“咱们也要体谅朝廷的不易,你把条子放在这,侍中看过后再说,稍后还要再作商量。”

官员哀求道:“东阁手下留情,不可再省了。”

章亘板起脸道:“我说这般便是这般!”

说罢对方便被一旁堂吏带下。

章亘继续写了一份公文,然后迭成一摞丢给一旁的堂吏道:“送奏钞房。”

说罢章亘便拿起条子走向都堂东厢来。

东厢值门的小吏见是章亘立即开门。

东厢乃宰相歇息出,外间乃多宝阁,阁里陈设的青瓷沁着凉意,一旁则是青铜彝器。案上银茶碾旁,未饮的建盏已凝了茶沫,浮起一层细密白霜。

而章丞正坐在多宝阁一面品茗,一面翻阅着公文,好不惬意。

“二哥儿来了?”章丞见是章亘立即满脸堆笑,立即端起一旁未饮的茶盏奉给章亘。

章亘接过茶盏却冷笑一声,一面伸手接过茶盏,一面将章丞桌案公文一翻,取出了一卷话本来。

“啪“地一声,话本不轻不重敲在章丞额头。

章丞咋舌。

“在都堂当值还敢看闲书?“章亘将话本往公案上一搁道:“爹爹让你来都堂历练,你就这般敷衍?”

章丞揉着额头嘟囔:“爹爹又不派差事给我“

章亘闻言怒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啊?”章丞摸了摸额上被章亘所敲的额头。

章亘负气道:“我说得当然是爹爹。”

说着章亘一掀旁边的帘子,却见章越躺在榻上泰然高卧,双足高高地翘在案几上,肚子上盖着卷兵书,鼻间正打着轻轻地鼾声。

窗外蝉鸣聒噪,却丝毫不扰这位当朝宰相的清梦。

“整个朝堂上都为西北忙得团团转,大家都为了这件事呕心沥血,而唯独爹爹是甩手掌柜办得习惯。在家里凡事都是赖娘主张,而今做了宰相,自己都不知去哪了,苦了我们俩人为他操心。”

“旁人都说爹爹是先帝托孤的诸葛武侯,谁料这位卧龙整日高卧隆中,这诸葛武侯如此不上心,先帝真是眼瞎啊,所托非人啊。”

章丞闻言道:“二哥儿,这般说爹爹不好吧。”

“再说在我看来爹爹是那等当年韩信称赞汉高祖之所谓,善于将将,而不将兵。”

章亘没好气道:“你倒真会给爹爹说话。”

“爹爹十成本事,但唯有懒散一事最不值得称道,也不知当年如何考上的状元和敕元,倒是你将爹爹的懒散学了十足,倒也能成了国子元,实在是令人想不通。”

见章亘一副想不透的样子,章丞笑了笑,不再言语。

话音未落,却见竹榻上的章越忽然翻了个身,兵书“啪“地掉在地上,徐徐睁开了眼睛。

章亘立即收敛神色,拿着纸条入内。

章越还未睡得大醒,章亘立在一旁奏事道:“启禀侍中,枢密院,职方司传来消息,辽军大军南下已是确认无疑。”

“就在今岁入秋之后!”

章亘说到这里,偷看章越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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