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想不到,赵普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助他对付廷美。
那一番密谈,令他震惊,也令他不带旧时情绪地重新认识了赵普。他对赵普说的那句话“朕未到五十,已知四十九年之非”也是发自真心的。
这个人高傲,也卑鄙。高傲得近乎不识时务,卑鄙得人所难及。金匮誓书上没有廷美这个人,亏他想得出来,这真是个天才的主意,而皇帝也顺理成章地把廷美踢出太后亲子的行列,踢出继承皇位的资格。
皇帝在心中暗叹,压下自己对赵普向来的不满,再来看看,赵普果然是相才,他才学手段或不及卢多逊,然而眼光决断,远胜于卢多逊。他忠于太祖,然而更忠于时势,更忠于大局。
他终于放手给赵普去做了,他重新起用了赵普为相。天下人都说,是赵普与皇帝做了交易,然而不是的,只是眼前的天下,不能再经一次折腾了。
只有牺牲秦王了。
皇帝微一走神,不觉元佐已经进来了。
楚王换了干燥的衣服,又喝了一碗姜汤,定了定神,走进崇政殿中。
他看到皇帝怔怔地坐着,似乎在想着些什么,父亲头上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他只觉得一阵热流涌下,跪倒在皇帝面前,便哽咽住了。
皇帝长叹一声,轻抚着他的头:“你这孩子,唉,你这孩子!”
元佐抬起头来:“父皇,你放过皇叔吧!”
皇帝脸色一变,道:“你说什么,哼,你可知道,不是朕不放过他,而是他不放过朕呀!”
元佐恳切地道:“父皇,皇叔这些年来,一直闭门不出,谨言慎行的。更何况兄终弟及,他本来就是皇储,实在是没有理由要反呀!要说他谋反,孩儿第一个不信。”
皇帝脸一沉,哼了一声道:“你又知道些什么!什么叫没有理由?一个人为了权力,什么事做不出来?他勾结首相,意图不轨,人证物证俱全,你一句不信,抵得什么?”
元佐大声道:“卢多逊并无口供,只凭一些小吏奴才的话,就要废一个亲王、一个宰相吗?”
“混账!”皇帝恼怒道,“什么叫小吏奴才的话?王法如炉,铁案如山,任凭是什么亲王宰相,也得受国法制裁!亏你还是个亲王,从小读的三纲五常,竟说出这些不明白事理的话来!”
元佐看着父亲,眼泪缓缓流下:“父皇,皇叔是您的亲弟弟呀。房州路途遥远,偏僻艰苦,皇叔上了年纪了,就让他留在京城吧!”
皇帝冷冷地道:“圣旨已下,岂可朝令夕改?”
元佐磕头道:“既如此,儿臣情愿拿自己的爵位,赎皇叔的罪,父皇就让皇叔留下来吧!”
皇帝又惊又怒:“你这是什么话,你吃错了什么药了?朕这般疼你,你却说出这种昏头的话来!”
元佐大声道:“父皇若真是疼儿臣,就当为了儿臣饶了皇叔吧!大皇兄二皇兄都已经去了,皇叔若再不保……儿臣做什么都无所谓,父皇、父皇的万世圣德不可有损哪!”
皇帝大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佐缓缓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连累了这么多人,儿臣有何面目存于世间!”
“啪”的一声,皇帝重重一掌,元佐的脸上,立刻浮起一道紫红的掌印。“你、你这孽障——”皇帝眼睛都红了,气也喘不过来,大声道,“来人哪!”夏承忠应声而入,皇帝指着楚王道,“元佐颠狂无状,将他给朕逐出宫去,关在府中,闭门思过,没有反省好,不准出来!”
元佐还要挣扎,王继恩忙扶着他出去了。元佐的声音由近至远:“父皇,父皇三思——”终至无声。
皇帝跌坐在座中,喃喃地道:“你说说这小子,怎么这么气人!”
夏承忠小心翼翼地道:“恭喜官家,楚王仁厚,正是官家之幸,天下之幸呀!”
皇帝哼了一声道:“不能体察君父之心,倒为着个外人同朕胡搅蛮缠的。朕没被他气死就好了,还幸什么?”
夏承忠笑道:“楚王如何是为了外人,他不是说得很明白,是怕有损官家的圣德,宁可自己委屈些吗?只是他不及官家想得深远罢了,官家与楚王父慈子孝,都是为对方考虑多一些,为自己考虑少一些呀!”
皇帝看了夏承忠一眼,倒微微地笑了:“这孩子直肠热血的,是他的可贵处,也是他的不足处。将来的路,还长着呢,总得多历练一番,才肯晓事的。”
夏承忠应声道:“官家想得深远,楚王冷静之后,必会感念君父的苦心的。”
皇帝笑道:“承忠,你说话的口气,倒是越来越像继恩了。对了继恩呢?”
夏承忠笑道:“阿翁送楚王回府了。”
皇帝微微点头:“到底是他晓事。”
另一头,王继恩亲自送了楚王元佐回府,元佐只是发怔,也不说什么,听着皇帝派人宣布他闭门思过的旨意,嘴角掠过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王继恩端了一壶酒来,放到他的面前,道:“大郎,喝点酒来解闷吧!”
元佐看了他一眼:“阿翁不打算劝我?”
王继恩微微一笑:“大郎的性子最像官家,你们俩都是何等有主意的人,哪是凭旁人的话可以改变的。”
元佐淡淡地道:“可是阿翁你不同,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人。”
王继恩笑道:“再亲近,您也不可能为我改变主意,倒不如,做些别的有用的事,比如说,陪您喝喝酒,解解闷!”
元佐长叹一声,心中隐隐作痛,王继恩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官家已经定了主意,再不是别人劝得回的,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去保全现存的人。他摇了摇头,向王继恩举杯道:“说得好,咱们再喝!”
多喝了几杯,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元佐击筑唱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一股豪气上来,拨剑边歌边舞道:“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王继恩于一边看着,心中亦不由得随着元佐的歌声,回到了那塞外战场。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元佐忽然长啸一声,将宝剑远远地掷飞,叹道:“比起这京中的荣华富贵、勾心斗角,我宁可在沙场上,与辽人一刀一枪地厮杀,方才痛快!”
王继恩长叹了声:“我也想有朝一日,回到战场上,杀个痛快。”在宫中作为一个宦官,他的地位已经到了顶点,可是在朝臣们的眼中,他依然什么也不是。在宫中多年,他学会了圆滑和权术,可是心底深处,却依然怀念跟着皇帝北征时,那种刀头舔血痛快淋漓的日子。他与楚王的情谊,不仅仅是看着他长大的情分,更是那次北征沙场浴血结下的生死之交。想到这里,他也不禁仰头,喝下一大碗酒。
这时候韩王元休匆匆赶来,原来他听说楚王跪殿,当时就要赶来求情,是李德妃拉住他说,原是楚王与皇帝父子犯倔,两人自己说开了倒好,他若掺和进去倒不好。及至后来又听说楚王已经入殿,当下也就放心了。谁知道又听说楚王惹怒皇帝被赶了出去,当下忙匆匆来到楚王府,见两人正在喝酒,顿足道:“大哥要喝酒,阿翁你如何不挡着,竟与他一起喝起来呢?”
元佐正有些酒意上来,见状就拉着元休,大着舌头道:“三郎来得正好,来,来,与我一起喝酒。”
元休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大口,呛了半天,见这两人都有些酒意上来,也无法与之理论,只得扶了元佐坐下,一边拉着旁边跟着出来的小内侍问明情况,一边也不禁百感交集,走到元佐身边,也倒了一杯酒道:“大哥,我与你共饮一杯。”
几人你一碗我一碗的,不觉喝了许多,颓然醉倒。
到了次日早晨,一缕阳光射入眼中,元佐被元休推醒,头犹自疼着,看着眼前的弟弟,还没回过神来:“三郎,你怎么来了?”
元休正急得不行,偏大哥醉得死死的,推也推不醒,没奈何拿着冰冷的帕子蒙到他的脸上,才让他醒了过来。当下急道:“大哥,今日三皇叔要出房州,再迟就来不及了。”
元佐一听,顿时跳了起来,叫道:“更衣,我要出门。”
一堆宫娥内侍匆忙上前给元佐兄弟漱口净面梳头更衣,元佐等不及,一边披着外衣一边匆匆出门,到了大门前却有一个小黄门拦住了他,跪下回道:“王爷,官家吩咐您闭门思过的……”
元佐当胸给了他一脚:“本王送完三皇叔,自会回来闭门思过——”
那小黄门如何敢挡他,只不过意思一下尽到职责而已,门前早有人备了马在等着。两兄弟匆匆骑马赶向西门,出固子门外,赶到十里亭,却见人声寂寂,车马无踪。
却见原赵廷美手下开封推官,现为融州司户参军孙屿在慢慢地回走着,元佐一把抓住了他:“孙参军!”
孙屿吓了一跳,看着元佐:“楚王,您、您怎么来了?哦,下官参见——”
元佐急忙打断了他的话:“闲话少说,三皇叔他们呢?”
孙屿叹了一口气,道:“半个时辰前,刚刚离开!”
元佐只觉得一阵晕眩,颤声道:“为何走得这么急,为何不等我来送行……”
孙屿漠然道:“王爷说了,迟也得去早也得去。早去早好,省得啰嗦!”
元佐看着孙屿漠然的眼神,恭敬的口吻,心中像是堵住了似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遥望着西边青草连绵,一行古道直通向了天边。这人一去,竟不知何年才能回来。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三皇叔,你且忍耐,等到一切风波平定之后,我必再求父皇让你们回来。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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