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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相国寺

第二日,宫中就有旨意下来,让元侃去南宫探望楚王。元侃大喜,心中颇有期盼,若是楚王复出,许王这个皇储,只怕未必能坐得稳。他虽有相争之心,却也知道成算不大。在内心实是盼着,一切能够恢复如初,他还是继续成为那个大哥庇护下的弟弟吧。

元侃走到南宫,就见着大门一条铁链,上面一把铁锁锁住。元侃想着哥哥一家就住在这里,心中酸楚,他走到宫前,扣了扣门,就见门上一个小窗打开,一个小内侍的头探出来,看了一下。

元侃就道:“烦请通报,襄王元侃,求见楚王。”

那小内侍一骨碌儿溜走了,元侃只得在外头等着。

过一会儿那小内侍的脸又出现在窗口,道:“楚王殿下说,他是有罪之人,不便擅见。他说他的心意在进入南宫那一天就已经不会改变了。还请襄王转告官家,说儿臣不孝,有负圣恩,无以还报。”

元侃一惊,失声道:“大皇兄连我也不见吗,你说过是我了吗?”

那小内侍就道:“奴才说过了,这是楚王殿下原话,殿下见谅。”说着就把那小窗关上了。

元侃站在外面,心中又失望又伤心,还带着几分委屈,只想冲上前去,捶着那门问里面的人,是不是把自己忘记了,是不是连自己也不认了。

然而他终究不是从前的三皇子了,他此刻做不出这样任性的事,只能长叹一声,伫立半晌,这才怅然而去。

他却不知,在门内里,楚王何曾不是有着激烈的内心挣扎。

楚王妃问他:“三郎来了,你为何不见他?”

楚王元佐却摇了摇头:“三郎不得奉旨,岂能擅自来见我。这次必然也是父皇让他来探望我的。我既然已经退出这皇位之争,又岂能再涉这个泥潭。”

楚王妃就落下泪来:“这皇位有什么不好,你为何一定要与父皇斗这个意气。你、你纵不为自己着想,可我的升儿呢,他还这么小,独自在外头,我这当娘的每天都梦到他。这么小的孩子,又是何辜。”

楚王叹了一口气,心中酸楚:“谁叫他生在这帝王家呢。我不出去,才是对他最好的。”

他终究是皇帝当日最精心栽培的皇子,虽然当日一怒之下火焚东宫,及至进了南宫,却慢慢回想过来前后原委。其中有些事情,就看得越发明白了。

皇帝一开始虽未弃他,但在他火焚东宫,令得天下皆知之后,皇帝想要保全于他,也只能以他“疯了”为由将他关起来。而他与皇帝一番冲突对话,也彻底伤了父亲的心,就算父子已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意,可终究理念不同,不能一致。或许二郎也就是看到这一点,才提前把这一点揭露,让他们无可拖延,无可逃避。

他这样的心性,终究是不宜在帝王家生存下去的。

他想通这一节的时候,曾经震惊和愤怒过,曾经想过传递消息到外面,告诉皇帝真相,揭露二郎的真面目。可他愤怒得不能自抑,愤怒到无法入睡,愤慨到只能以抄经书而压抑自己。可过了几日以后,却渐渐平静下来了。他不知道是因为经书,还是因为自己想明白了。

他纵然就看清了,也揭露了,又能怎么样呢?只不过又是皇室中的另一场兄弟相残罢了。而就算是二郎身败名裂,对于他来说,何曾不是一重新的伤害。然后接下来呢,他也无法成为他想坚持的自己,或者就是成为另一个父皇,或者是另一个二郎,永远无休无止地面临着骨肉间的算计和相残。

倒不如就此撒手吧。自己无法成为另一个父皇,或者二郎可以吧。就算自己反感父皇对于权力的执着,对于骨肉间的算计,可是平心而论,父皇亦是一个好皇帝。二郎,他心性更似父皇,就算他用了这样不光明的手段上位,但他若当了皇帝,也未必就是不好。

父皇这时候忽然叫三郎来找自己,或许是对二郎的心性行为,有些看出来了吧,也不知道他看出来多少。可他令三郎来找自己,或许是希望再更易一次储位?可是这样换来换去,无非又是朝堂上官员的又一次清洗,又一次站队罢了。

他无法勉强自己,也无法改变世界的进程,那就当一个缩在南宫的废人罢了。三郎单纯,何必又将他牵扯进来呢。

楚王抬起笔,一字字抄下《黄庭经》文,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再无其他。

皇帝这日晚上,就知道襄王去探望南宫,没有被允许入内。他长叹一声,挥手令内侍退下,独自闭上眼睛。是他的错,他的所为让大郎寒心,又让二郎看到了坏的榜样。或者大郎这么做是对的,他虽然关在南宫,却似乎看到了一切。皇家不能再经一次这样的事了,自己,也不能了。

许王元僖自然也知道襄王探望南宫的事,他心跳骤然加快,站了起来:“难道父皇又想起大哥来了?”不,他绝对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阎象忙劝慰他:“楚王不是拒绝了吗,事情已经过了,王爷何必忧心。”

元僖却神经质地摆了摆手:“不,只要父皇还想着大哥,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啊。大哥他、他与父皇的父子情份尚在,若有一日他回心转意呢?”

阎象却道:“王爷,以臣之见,与其提防楚王,倒不如提防襄王。”

元僖一惊:“三郎?他?”

阎象道:“王爷莫以为襄王还小,须知如何越王吴王都已经出阁,不算小了。您再细想想,这次好端端的,又是谁忽然令得官家想起楚王来?”

元僖顿时明白,不由有些咬牙切齿:“是他,一定是他,再不会有别人了。好啊,平时看着他一副温良恭谦让的模样,没想到背地里有这样的心机。是了,前些时候他就各种讨好父皇,抽冷丁子给我下蛆,插手我的政务。此番他煽动父皇去重新大哥,就是想除去我。如大哥没有争位之心,那到时候皇位自然落到他的手中。”想到前些日子他搞京中救灾,给自己的难堪,更觉恼怒,如今又与自己作对,简直成了心腹大患。更想到自己对付楚王种种,若是叫他得知,必是以自己为敌,将来岂不是更加麻烦。

阎象也想到此节,忙道:“王爷要及早想办法应付才是。”

元僖想了一想,忽然道:“你可否记得,他前头的王妃,是怎么死的?”

阎象想了想,道:“可是潘美的女儿,听说是病死的。”

元僖冷笑:“哪里是病死的,不过是三郎宠妾灭妻,她娘家失势后,是被活活气死的。”

阎象一怔:“王爷的意思是……向官家揭露此事?”

元僖冷笑:“人都死了,潘家也是势败,纵揭露了,难道父皇还能为这种事重新翻起来处置自己的儿子?只不过,他既有这样的心,想来纵是娶了新王妃,也保不住再没这种事。若是在此事上揭露出来,哼哼,教他在父皇跟前道貌岸然,实则品性不端,治家不宁,又岂能与我相争。”

阎象忙道:“王爷说的是理,臣立刻就去查这件事。”

而此时元侃还不知道许王元僖正在对他下手,竟是全然没有防备,这日还与刘娥一起去逛大相国寺。

却说这大相国寺虽是寺院,但却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那交易之日,万头攒动,热闹非凡。这大相国寺僧房散处,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在其中。而天下各州府商人携货物交易,也都在这大相国寺。

偏这两人,此番却是头一次进这大相国寺来玩。刘娥是从前没有钱,根本不敢往花钱的地方去,而元侃却是养尊处优,虽然听过这样的地方,但侍从们怕出事,都不敢引着他去。

如今赵恒开始自己办理事务,有了自己作主的权力,再见刘娥自那次小产以后,也都心情不好,因此逢了空闲时间,就想着办法带她出门玩乐。

这日就令刘娥改换男装,混在张旻等人当中,就当成他的随从,一起去大相国寺。远远就见着大相国寺已经是人声鼎混,这是有三重门楣,最外头就听得犬吠鸟叫,近了看去,却是上面悬着鸟笼,举凡画眉鹦鹉百灵斑鸠等小禽鸟,若买了去,连着栖架食盒水杯逗棒皆有,除用各式木头做的器物,甚至还有金的银的玉的镶宝石的,不一而足,那却是给富贵人家用的。下头却是一些较大的禽鸟,如孔雀仙鹤等。再往里些,却是有卖猫狗狐兔的,也有卖鹿羊等小兽的。

元侃见刘娥驻足,在一个狐兔笼子前站了一会儿,就问她:“要不要再给你买一只小兔儿?”

刘娥却摇了摇头,道:“我却不想再养了。”当日元侃在揽月阁时,曾给她买过一只兔子,只后来她遭逢大变,众人皆顾不得了。及至后来安定下来再去找,那兔子早没了。

元侃顿时想到此事,不敢再提,忙拉着刘娥进去,道:“里头却是更好的。”

再进了第二道门内,却是里头各式铺子,有搭彩幕的,有摆地摊的,也有搭着露屋,卖的却是各种器物,也有卖刀剑的、也有卖鞍辔、也有卖簟席屏帏的,也有卖鲜果腊脯的。

再进了第三道内,则是近佛殿的地方,两廊之下,摆得规整雅致,有一些尼姑道姑们卖绣品、饰物、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的,也有卖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等,再近一些,就是则是一些僧道在卖着道冠、佛珠、还有各种寺庙里自制的茶、果脯、笔、墨等物。及至殿后资圣门前,则是一些有来历的东西,如各种书籍、文玩、图画等等,还有及诸路官员回京时,捎带上的各地土物香药之类。

京中人每逢交易之日,能在这里消磨一整天的。若到了中午肚子饿了,寺中还有用膳的地方,诸般饮食茶果、器皿物件,哪怕来三五百人用餐,也是立时能办的。且不止素斋,大相国寺的僧人连荤菜也是做得极好的,这万姓交易之地,南来北往的人,都有各地的拿手菜肴,互相交流之下,这灶下的菜谱与樊楼都不差什么了。

刘娥与元侃正逛着到殿后,忽然听得廊下传来一个声音:“您用了我王一贴的膏药,不管什么陈年旧伤,断肢续骨,一贴见效,无效退款。”

这声音她觉得似乎哪里听过,却是极熟悉的,不由举目看去。

却说这殿后中间摆的是是文玩之器,文人雅士在这里挑拣着。两廊下角落边却是一些僧道在那里摆卦占卜。大相国寺虽然是佛寺,却是并不排外,莫说信佛祖的其他寺庙僧人都在这里摆摊贩物,及至外邦那些天竺的倭国的高丽的突厥的僧人都有。连那些不信佛祖,信了别的神灵的其他教派,同样在这里长驻,那供奉太上老君玄武真君的道人,信奉景教的色目人,还有披白袍的大食教人都极多的。连江湖算卦的,卖各种神药的都有。

刘娥看去时,就见着角落里有个中年道人,蓄着大把胡子一身锦袍,前面摆着道冠符箓等,正口若悬河地游说着几个为道观捐香火。这人她分明没见过,却有一种眼熟之感。

那道人也似有感应,回头看过来,此时元侃正低头在那些文玩书籍中淘着书,独有刘娥立着,十分明显。

那人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连声音也轻了下去,含混地与人说着。

刘娥不由地拉了拉元侃,道:“你看那边的人,我好生眼熟——”

元侃抬头,左右张望,问:“哪里?”

刘娥忙看去,却不晓得只她低头叫元侃的这一会儿功夫,那道人就已经不见了。

元侃也不知刘娥叫他看什么,忙左右将周边诸人都看了一圈,哪晓得那边就有个人,见他看来,忽然就闪身躲人堆里了。

元侃一惊,忙拉了刘娥道:“时候不早了,我忽然想起一事来,咱们先回去吧。”

刘娥也不知道,只与他回去了。

却不知元侃看到的,正是元僖派着盯梢他的人。那人见了元侃与刘娥在一起,就忙把消息递了出去,又有另一人跟着两人的马车,直至见元侃将刘娥送到张旻家后院,又回王府,这才回报元僖。

元僖听了,先是不言语,只嗯了一声。

阎象就笑道:“人都道那位新王妃是个贤惠的,不想也是不容人的,竟逼得堂堂襄王在外头觅食。”

元僖冷笑一声:“三郎自幼就怕事畏事,只不想他大了,还是这样,我还道他这些年一直生事,是胆大了呢。”

阎象看他脸色,试探着道:“咱们可是要把这件事捅上去?”

元僖就摇头道:“却又何必,只不过是个外室罢了,纵揭露了,又能怎么样?也就是个风流小罪罢了。”帝王之家,一些风流小罪过,又算得了什么。太祖爷,当今皇帝,年轻时都是风流过的。遇上这种事,要不然一笑而过,要不然也就是小小训斥几句罢了。白浪费了这个把柄,要做,自然要做到让他翻身不得。

见阎象不解,元僖笑了笑,道:“我记得这新王妃,也是将门吧?”

阎象忙道:“正是,这位新的襄王妃,是使相郭守文之女,的确是将门之家。”

元僖就道:“这样的门第,必是家将门人众多,你去寻一个她府上的人,然后……”他轻描淡写地作了个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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