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军出发,宣昭使王继恩为帅出征蜀中。
元杰元份,没有得到此番出征,固然是气极败坏大惑不解,元侃心中却已经明白,自上次北伐失利之后,皇帝下旨严守边境,已经断了北伐之心。既然无大战,自己也不打算让将帅多掌军权。更不愿此次的平蜀之乱,再让这些将帅有重掌兵马的开端。
王继恩随皇帝征战多年,深得皇帝之心,此次他能够执掌兵权,就是因为,他是个阉人,一旦蜀中之乱一平,他自然也不能久握兵权。
自五代十国之后,大将一旦权重,便会篡主自立,已经成了惯例。因此本朝立国以来,太祖以杯酒释兵权之后,便不会给任何将帅以掌握足够兵权的机会。
皇帝命宦官王继恩为两川招安使,率兵西行。雷有终为陕路转运使,管理饷务。
果然中央禁军出片,远非蜀中地方军队能比。
一月王继恩挂帅出蜀。
二月中旬,李顺派大将杨广分攻剑州,都监西京作坊副使上官正、成都监军供奉官宿翰本已经准备依例开城归降,听得朝庭大军将至,立刻军心大振,闭城抗拒。杨广大败而归,被李顺斩首。
四月,王继恩帅师攻破绵州,李顺军大败。紧接着,内殿崇班曹习破李顺军于老溪,收复阆州。绵州巡检使胡正远帅兵收复巴州。西川行营破李顺军于研口砦,收复剑州。
五月,王继恩的西川行营与李顺主力十万兵马交战,这一战直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光报上来被斩首的首级就有三万头颅。
这一战之下,捷报频传,紧接着报来王继恩已经收复成都,并抓获了大蜀王李顺、枢密使计辞、宰相吴文赏等为首八人。
皇帝大喜,下旨对平蜀官员一例加恩叙功论赏,中书令以功劳论,报上来拟任王继恩为宣徽使。
皇帝此时心中却有些犹豫,道:“朕读前代史,宦官预政,最干国纪,就是我朝开国,掖庭给事,不过五十人,且严禁干预政治。今欲擢继恩为宣徽使,宣徽即参政初基,怎可行得?”参政赵昌言、苏易简等,又上言:“继恩平寇,立有大功,非此不足酬庸。”
皇帝忽然发怒:“太祖定例,何人敢违?”
众臣皆惊,不敢再置一词,大学士张洎、钱若水等人只得别议官名,创立一个宣政使名目,赏给王继恩,再令他进领顺州路防御使。并传旨,将李顺等八人,在凤翔市磔首示众,同时诏告天下,赦免李顺余党胁从之罪。
王继恩接到封赏的旨意,心头却如一盆冷水浇下,自己不管怎么做,立下多少功劳,做事的时候,出生入死无人论,到了最终论功行赏,却仍旧当他是个宫内低三下四的阉臣。难道说自己这一番平蜀,不是冒了生死,不是殚精竭虑不成?
想到此节,不禁心灰意冷,自己无论做得多少,都是无用吧。素性开放性子,恣意妄为起来。他手握重兵,久留成都,专务宴饮,每一出游,必要前呼后拥,音乐杂奏,骑士左执博局,右执棋枰,整日荒戏,横行无忌。连他手下的部将亦骄横残暴,奸淫妇女,抢掠玉帛,无所不为。
此时李顺虽死,然而有大将军张余奉令出征嘉州,此时听得李顺已死,王继恩骄横,立刻收集残众,重新攻陷嘉、戎、沪、渝、涪、忠、万、开等八州。开州监军秦傅序战死,蜀中重又大乱。
王继恩却是仍然高卧饮酒,四周州县遣人乞救,均置诸不理。
告急弹劾文书,雪片似地飞至汴京,皇帝大惊,重新想起当日元侃之言,后悔不及,于是下旨令益州知府张咏即刻赴蜀上任,便宜行事。
不顺利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惹得皇帝旧疾又发作了。
这日襄王赵元侃入见,没说几句话,就被皇帝打断,随意吩咐几句就令退出来。元侃出来的时候就见到皇帝面色不好,于是不敢走远,在廊下等了一下,就见着夏承忠匆匆出去。
元侃想了想,就招手令一个素日与他交好的小黄门过来:“周哥哥,我如今有要紧的事问你,你千万要告诉我真话才是。”
那小黄门周怀政忙陪笑:“如今王爷大了,这小时候的称呼可别再叫了,别折煞奴才,您叫奴才的名字就行。”
元侃就改了口,道:“怀政,你在父皇身边服侍,父皇的身体,你应该是最清楚的。这段时间我看到父皇经常面色不好,想是哪里疼痛,我十分挂心,却不知道是什么病症,太医可怎么说?”
周怀政松了口气,这事儿倒不是禁忌,皇帝这些日子还在外头到处寻医呢,就道:“官家这是当年战场上受过的旧伤复发了。何曾没有叫过太医呢,不只是太医,一并连游方郎中、和尚道士,能想的方法都找遍了,都是治表不治本,换个方子,略好几天,又恢复原状。唉,刘爷爷愁得啊,人都瘦了十来斤了。幸而王爷爷还没回来,否则就衬得更好看了。”
元侃听他说得促狭,想想王继恩与刘承规一胖一瘦的样子,也不禁笑了,喝道:“叫你王爷爷刘爷爷知道你背后编派他们,还不把你腿打折了。”
周怀政眨眨眼,却远远地看着内班都监刘承规来了,吓得忙一溜烟跑了。
此时内侍中,最显赫的自然是王继恩,出为大将,外封节使,实已经荣极耀极。王继恩的继任者就是刘承规,他如今受命勾当内藏库兼皇城司,内藏库掌着皇帝私库及各国贡物,还收着经费节余调节三司非常之用,实为内计相。皇城司执掌宫禁皇城,牵制宿卫诸将,刺探情报内外,手底下有数万人马作皇帝的耳目与暗刀。叫小内侍们私底下说怪话,这是皇爷的钱和人如今都是刘爷爷掌着了。
两人虽是前后任,却是反差极大。王继恩形容魁梧,刘承规骨骼清瘦;王继恩走路地动山摇,刘承规走路恍若无声;王继恩喜怒无常,刘承规眉头深锁;王继恩每日习武,刘承规常习翰墨;王继恩外粗内细,刘承规外柔内刚;王继恩笼络人时大把撒人,刘承规却记得旁人极细小的好处说出来。
小内侍们远的近的都怕王继恩,也都爱奉承他,怕他无名之怒,喜他慷慨大方。但都觉得刘承规为人和气,从不拿人撒气,惟有几个心腹之人,才怕刘承规甚过怕王继恩,知他心细如发,在他面前完全不敢弄鬼。
刘承规见了襄王忙上来问安,元侃也不敢受他的礼,笑脸应对,口称阿翁,也说了自己担心皇帝身体。刘承规口风丝毫不露,只说是旧疾,已经叫了太医用着旧药,过得几日就好。元侃就说自己收了几个旧书画,因不知真假,回头就叫人送来刘承规鉴定一二。这自然就是送礼的托辞,刘承规也不拒绝,又说了几句,见元侃并不提其他,倒有些诧异,便各自分手。
元侃过了几日去刘娥居处,就说起皇帝旧疾发作的事情来,刘娥听了心中一动,她正叫人打听了一桩事情,此时似乎可用。
过了几日,刘娥就让人备了小轿,要到太一观去布施。
自前年襄王元侃向皇帝上表之后,朝庭在每年新春前后的一个月里,都会在城周四处地方设粥厂施粥舍衣,这也是一项德政。
前些天下过一场大雨雪,天气忽然变冷,宫中遣中使御赐城中孤老贫穷之人一千钱,以及米炭数百斤,人人均感戴皇恩浩荡。这太一观虽然是个小道观,倒也跟着做了一些布施的善事。
观主见着有妇人带着侍女说要布施,忙迎进了后院,恭维不已。刘娥一个眼神,如芝就先指了一事,支使开服侍的观主。
如兰就道:“娘子随我来。”
说着如兰就带着刘娥,走到右边一个月洞门,那里正有个通往另处的路。两人一路行去,就见得前头有些声音,拐过弯来,就见一个穿着脏兮兮道袍的中年道士,举着“新伤旧疮,一贴见效”的旗幡,正被一个汉子逼到角落里。
那汉子正喝道:“王一贴,你这膏药用料便宜却卖得这么贵,还说比大相国寺的还强。我买了如今却不见效,你却须赔我铜钱。”
中年道士就驳道:“你怎知我用料便宜,须知我还有一样秘方,这才是这药贵的地方。大相国寺那个膏药是什么疗效,我这个是什么疗效。是你自家用得不对,还……”
他正口沫横飞地说着,忽然扭头看到刘娥站在月洞门前,那道士脸色一变,匆忙收拾起旗幡家什,转身就跑,不想那汉子却一把按住,道:“哪里跑?”
就见着刘娥笑吟吟地走上来,道:“桑老板,你到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一见到我就想跑啊!”
桑老板知道跑不了,气愤得把旗幡往地上一放,叫道:“我做了什么亏心事?我看是你做了亏心事才对,小刘娥,你可知道你坑得我不浅。”
刘娥奇道:“怎么是我害你。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竟落到如此的田地?”
桑老板一拍大腿:“可不是你害我。我原好好的,偏你离了我这里,没几日官府就来封门,说什么封秦王余党。我能是甚么秦王余党,没奈何他们不讲理。我的桑家瓦肆也没有了,弟兄们也散了,我逃到外地避了好几年的风头,可外头哪比得上汴京城到处是钱。我钱也花光了,只好又偷着回来。”
刘娥嘴一撇:“可拉倒吧,是你自己得罪了人,你的靠山原是攀附秦王的,后来秦王出事,人家自然要收拾你,可与我什么相干。我前段时间瞧见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桑老板就道:“前年——”说到这里停口,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刘娥就猜到了:“你必不是只肯这么老实就去卖药,听得去年开封府特地调兵扫荡了无忧洞,京城中的城狐社鼠抓了不少,想是你又不作正行,因此被扫荡到了,为此才躲到道观来卖药?”
这话正是被刘娥说中,桑老板原是借道士身份勾连城狐社鼠,另立山头,不想遇上官府搜捕,一并连藏身之所也没有了。他从一个泼皮混皮混成豪强,又从豪强沦落到卖大力药丸,竟也能上能下,都混得不错,倒是难得。他岂肯认衰,连咳嗽两声:“咳咳,人总有走背运的时候。”说着忽然反击:“若与你无关,你又来找我做什么?你连累我餐风露宿担惊受怕。你倒好,穿这样的衣衫,戴这样的首饰,过起富贵日子来了。你可要赔我才是!”
刘娥却不答,只看着桑老板手中的旗幡:“‘新伤旧疮,一贴见效。’你这膏药是真的灵验,还是假的骗人?”
桑老板顿时得意起来:“这可是我这江湖几十年的保命东西,凭什么时候得的新伤旧疮,一贴灵验。绝对真家伙,我要没这个药,在江湖砍杀这么多年,早死了十回八回了。”
刘娥就作出不信的样子:“真的假的?”
桑老板就冷笑道:“我告诉你,这跌打金疮,还是我们道上的东西最真,凭是什么大内军中,都比不得我这药有效。”
刘娥就问:“若是十几二十年的刀箭陈旧伤呢,你这个也有效?”
桑老板道:“不说完好如初,肯定是能减轻伤痛,甚至减少复发。”忽然意识到什么,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刘娥微微一笑:“好,你这药若真是灵验,我还你一场大大的富贵。”
她原是上次在大相国寺偶遇桑老板,回去就令如兰派人再去打听。却也因着前段时间事多,不好出来,因此虽然打听到下落,却无暇理会。却不想元侃扫灭城狐社鼠,这桑老板就逃窜无踪。刘娥原是不理会,谁知后来他落魄了躲在太一观,因着收入无着,又拿着膏药去大相国寺贩卖,就被如兰派的人发现了,听说他那膏药效用竟是不错。
如兰把这件事当笑话说与刘娥听,刘娥原不理会,谁知道正遇元侃说起皇帝旧疾复发的事来,两桩事正对上,就起了心思。
这边去太一观堵了桑老板,回来又将此事与元侃商议。
元侃将信将疑,拿起膏药凑到鼻子上闻了一下,被药上气味冲得皱起眉头:“从来没闻过这么冲的药味,这药真的灵验?”
刘娥就说:“这原是底下人用的,自然不如宫里考究,不想效果却好。惟演拿去给他府中的家将试过,那些有陈年旧伤痛楚不堪的人,用了这膏药之后,都有明显的效果。三郎可叫他们来细问。”
元侃点头:“我回头再问问他们,若真有效,就带这几个见效的去见父皇,把这膏药献上。”
刘娥却道:“三郎,我觉得与其献上这药,倒不如你献上那个道士。”
元侃一怔,看着刘娥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刘娥就道:“我观此人谈吐不凡,若能够引荐给官家,很可能会有妙用。”
元侃来了兴致,就叫人进来。
过了片刻,张旻把桑老板带了上来。
此时桑老板换了一身仙风道骨的道袍,戴着高冠,手摇羽扇,一派高人气度的模样出来向元侃行礼:“贫道王一贴,见过襄王。”
元侃见他形容不凡,见了自己也不畏惧,举止也颇能看,只一听名字,就皱眉道:“你叫王一贴,这个道号可不甚雅致?”
桑老板从容合什:“乡野之士,并无名号,不过是贫道祖传膏药灵验,才被乡人如此称呼。若得王爷赐号,贫道不胜荣幸。”
元侃微微点头:“有点意思。既如此,我就给你改一个字,不叫王一贴了,就叫——‘王得一’如何?”
桑老板忙谢过襄王。
刘娥就问他:“这与你原名只差一字,你连意思也不知道,却来胡乱谢什么?”
桑老板知道这是刘娥有意让他展才,只微微一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道德经》这种吃饭家伙,贫道还是背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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