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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陈氏大车

正说着,见一个小内侍走上来,道:“娘子,该喝药了。”

杨媛皱眉:“讨嫌得很,闷在宫里天天喝药,好不容易能够出来走动走动,又催过来。”

陈大车劝她:“为了孩子,药还是得继续喝的。”又说起这几天时气不好,太后都病了,她娘家妹子郭夫人进宫来探望,如今正住在宫里。

说着就拉着杨媛的手,走进亭子里。

这时候就有一个小内侍提着食盒上来,放到石桌上,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药壶,倒了一碗药出来。那药壶外头还用布包着,保着温,此时倒出来还是冒着热气。

陈大车见杨媛不爱喝药,接过了药笑着哄道:“这药终究是要喝的,闭上眼睛一气灌下去就成了。再漱个口,吃点蜜饯就成。”

她端着药递给杨媛时,忽然觉得气味有些不对,见杨媛端着药已经递到嘴边,电光火石间不及多想,忽然抓住了药碗,道:“且慢。”

杨媛吓了一跳,只呛进一小口,哪里敢再喝,由着陈大车夺过药碗端到她面前,低头闻了闻,问杨媛:“太医今天改药方了吗?”

杨媛一怔,看向那小内侍阎文应,道:“文应,太医可改过方子。”

阎文应也吓了一跳,忙摇头:“不曾听说过。”

陈大车就放下药碗,道:“叫太医,去查查这药里有什么。”

众人都吓了一跳,拿药碗的拿药碗,扶杨媛的扶杨媛,一直将她扶回玉宸殿,又请了太医来诊脉。

幸而杨媛只是不小心喝了一口进来就呛出去了,太医诊了脉,只道有些受惊,倒是无碍的。只是却在这药中,验出了碎骨子和鳖甲,都是滑胎之药啊。

刘娥匆匆赶来,听了这事,只叫万幸,对陈大车道:“幸而妹妹机警,只是妹妹怎么知道这药里有古怪?”

陈大车却是无书不读,兼又喜欢研究食谱,药膳,尤其鼻子天生灵敏,许多药方过目不忘,许多药物的气味对她来说极为明显。她也只道:“我只是闻到这药的气味不对,似乎与昨日的不一样,所以当时也是疑惑。结果拿过来一看,发现颜色也比昨日的浅些。嗯……对了,昨日药中有砂仁的气味。”

旁边的张太药就道:“陈娘子果然是极通的,砂仁有安胎之用,这几日杨娘子用的药中,就有砂仁。今日这药中,却有鳖甲。”

陈大车恍然:“怪不得这气味有些腥气……”鳖甲乃活杀鳖而取甲制成,自然隐隐有些腥气,也亏得是陈大车嗅觉得灵敏,这才有些感觉。

杨媛惊魂初定,听着她们讨论,诧异地问:“我看着都是黑乎乎的颜色,气味都是怪异难闻的,你怎么分出来的?”

陈大车很自然地道:“懂药的人自然分得出来。”

刘娥却也有些不懂,道:“我往日听人说书,说给人下胎,用的是什么红花麝香,没想到妹妹博学,居然还能辨得出鳖甲来。”

陈大车掩口笑:“那不过都是不懂医的人,编出来的市井流言罢了。这蕃红花就是大染料,若用了,连锅碗汤勺都是红色的,哪会看不出来。那麝香更是气味冲天,量少了没用,量多一些,隔着道墙都能闻到。况红花来自西域、麝香须得有鹿苑,源头便是难得,使用上更是百种弊端。”就又指了杨媛那药中,不但有鳖甲,更有碎骨子,即为是淡竹叶的根,药典上列为堕胎催生第一,故名“碎骨子”。淡竹叶是随处可见的东西,河边墙下都有,民间常用来治咳嗽,此物来源方便,色味俱淡,效用最厉害。

那张太医就赞道:“陈娘子果然是博闻强记,无所不通。”

刘娥就问张太医:“你可能查到御药房有谁取用这些药吗?”

张太医忙拱手:“正如陈娘子所说,这几种药是民间易得之物,便是不用御药房取药,从外头私自带进来也是方便的,只怕无从查起。”

杨媛就道:“宫中内外不许私自交通,宫门盘查甚严,有谁能够带药进宫不被查到的?”说到这里,心中就有所疑,与刘娥相视一眼。

刘娥就问:“今日送药的人,可问出什么来了?”

杨媛的侍女倩儿就道,那小内侍原是每日送药的,今日送药过来时,路上正遇着两个小宫女嬉闹从一个宫殿里忽然跑出来,差点撞着他。他只一闪,结果那人摔倒在他面前,那后来的小宫女唤他去扶,他便放下手中的食盒去扶,想是就是那时被人换了食盒。如今已经叫人押着他去那处宫殿找那两个宫人了。

刘娥与杨媛对望,均是摇了摇头,情知此时再去,哪里找得着人来。只是此事,却不能这样作罢。

刘娥就道:“今日官家下朝,我必会向他禀明此事。”

陈大车却道:“便是查出此事,又能如何,难道官家还会……”

难道官家还会处置了背后那人不成?三人眼神对视,心照不宣。

刘娥却站起,肃然道:“后宫此风不可开,否则的话,人人自危。不管是谁伸出的手,这手,便要斩了。”她与皇后彼此互不侵犯,便是皇后此前用心计阻止她封妃,那也是用得阳谋,她也还之以阳谋。可是若是宫中开始有这种阴私手段,那就是破了这道底线了,她相信皇帝容不得,她,更容不得。

而此时郭熙正在寿成殿中,看着皇子玄佑背书,不想玄佑背得磕磕巴巴,叫她心头火起,正在斥喝。就见着涂嬷嬷慌乱地进来,朝她连使眼色。

郭熙见状,就让人将玄佑带出来,这边屏退左右,只留下涂嬷嬷。

那涂嬷嬷见人去了,忽然跪在郭熙面前,道:“圣人,老奴给圣人惹祸了,请圣人治罪。”也不待郭熙问话,就自己将事情说了出来。

郭熙看着涂嬷嬷,一言不发,此时室内只有她二人,这份寂静令得格外不安。

涂嬷嬷心中害怕,却道:“是老奴该死,这种罪孽原是该老奴一身担当。圣人是贤德之人,这种事最好从头到尾都没听过才好。只是老奴无能,恐如今要连累圣人。此事老奴自会了断,只与圣人说一声,将来有人问到圣人,圣人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郭熙却冷冷一笑,声音寒冷:“什么叫自会了断?你以为宫里是什么地方,你以为你一死,就能够一了百了吗?你是我的人,此事终究还是要落到我的头上来的。”

涂嬷嬷心中无限恐惧,她真的怕极了,她没想到,在府里东宫可以无往而不利的事情,在宫中居然就失去了。她牙齿都在打颤:“可圣人是真不知情,待老奴一死,他们就算指证,也是没有证据。圣人是皇后,有嫡子,就算有人想陷害您,终究朝堂上还有大臣不会坐视不管的。”

郭熙知她心存死志,她蹲下去抓住涂嬷嬷,冷冷地道:“你不能死,你要死了,我更说不清了。”

涂嬷嬷俯首,不敢说话,心里却是越来越怕,忽然抬头,想说什么,却看着郭熙的眼神却是看似沉静如水,但却似藏着波澜万丈,有一种极危险的感觉存在着。她对皇后是极了解的,可此时的皇后,却让她根本不敢张口说话。

郭熙看着涂嬷嬷,她觉得她是应该愤怒的,这个老奴擅自作主,做事满是破绽,她应该处置了她,斥责了她才对。可她的心里却是明白,正是因为她会擅自作主,她才会召她回宫。她的擅自出手,她的思虑不周,甚至从她让她回宫时,她就已经是考虑在内了。

那日越王妃李阮的话,其实是正打中她的心。那一刻,她陡然在脑海中,转过了千万个出手的计划,可是想得越多,她反而越没有着落点。说实话,她这一生思虑周全,但其实并没有自己动手过。天底下任何事,都是有破绽的,天底下大多数人都可能在人生的某一刹那间,闪过恨不得毁灭对方的恶念,而基本上都会在思虑再三以后放弃掉。因为普通人会去想为这一刻恶念得偿付出的代价,以及是否有能够全身而退的计划。而通常二者都是无解的,最终不得不选择放弃、遗忘和谅解。

而位置越高,可能行恶的代价越低,因为她只要一个念头,就会有无数的人,愿意为博他(她)们一欢而付出代价,所以她一开始是恐惧这种权力的,她害怕因经不起诱惑而失去对自我的克制。那时候她是自信的,也是骄傲的。

可是随着刘娥越来越得宠,她越来越明白皇帝的心原来不在她的身上,而她最后恃以克制的底线,她的儿子也表现不如她期望,直至刘娥封妃、杨媛怀孕,她那个最后克制自己的底线,也绷断了。

她想了很久,每夜里都睡不着,她环顾四周,竟觉得自涂嬷嬷一去,身边就无可用来替她做这件事的人了。或许其中是有的,但是她不敢冒险。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天性谨慎,不敢冒险。

所以她以身体欠安,相信乳母的名义,将涂嬷嬷重新召入宫中,她不知道涂嬷嬷会怎么做,她也不敢去具体想。她只是将自己的烦恼倾吐给涂嬷嬷,她相信涂嬷嬷会明白,会懂得替她出手的。

这段时间她没有再让戴氏来请安,只说是体谅戴氏身体不好,而她身边的侍女们,也很知机的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戴氏。她什么也没说,但她把涂嬷嬷重新叫回宫里时,她知道,她是愧对戴氏的。

这个叫茜草的丫鬟,从小跟着她一起长大,忠心耿耿地侍候着她,完全没有二心,虽然呆了些,却用着放心。涂嬷嬷当时害了三郎,她当时知道的时候,是盛怒的,是羞愧的,是努力抢救过的,是为此大病一场的。

她一直以为,那个罪魁祸首是涂嬷嬷,她没有处置涂嬷嬷,只不过是念在她是自己的乳母。可如今六年过去了,当她决定再召涂嬷嬷进宫的时候,她才不得不面对那个被自己内心强行压下去的真相,真正要杀死三郎的,是她郭熙。

涂嬷嬷不是杀人凶手,而只是她的一把刀。

她身为皇后,不必亲手做一件害人的事,甚至不需要亲口去吩咐别人去杀人,身为上位者,起心动念,就是在杀人。

当她认清这一现实的时候,忽然间,她感觉到了一阵轻松。人还没有堕落的时候,想起来格外恐惧,觉得这是比死还可怕的事。可是一旦承认自己已经堕落的时候,反而有一种挣脱禁锢的快感。

涂嬷嬷擅自出手,却遭遇失败,这于她来说,是最可怕的。她这个皇后,处在了最危险的时候。可她此时明明知道自己很危险,不知怎地,却像是有一种格外的兴奋感。这让她想起十余岁的时候,父亲带着她们兄妹几个去爬山,经过一个吊桥的时候,桥晃得格外厉害,已经走到另一头的大哥还在嬉笑摇晃,她几个弟弟妹妹吓得失声尖叫,她也怕得厉害,她一边想着我若是掉下去怎么办,这种想法是和她的弟弟妹妹们一样的,可另一边,她却因为这种危险的处境又有一种极度兴奋的感觉。那种感觉可真美妙,让她在弟弟妹妹们都过桥以后,几番还想回去重走一次,甚至是叫大哥再继续摇晃给她那种危险的感觉。

她缓缓地道:“既然事已至此,我只有把事情做绝,我们才能绝处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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