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下来,周怀政被押到城西普安寺处斩。
寇准在这一个傍晚,被带进了宫中。
玉座珠帘,御香缭绕,帘子后面的声音,遥远地像是从天边传过来似的:“寇准,你可知罪?”
寇准入宫之前,就已经猜测到,此次必然会连累到自己,当下抗辨道:“寇准不知身犯何罪?”
刘娥缓缓地说:“三天前,周怀政去找你,你二人屏退左右,密议了许久,他一离开你家,就召集人马,密谋夺宫篡位,事成之后,恢复你的相位。那一天,你们密议了些什么,你又指使许诺了他些什么?”
寇准大怒:“这纯粹是血口喷人,臣愿与周怀政当面对质。”
刘娥轻轻一笑:“周怀政已死,你这叫死无对证。我倒来猜猜看,先是周怀政引你入宫,密谋以太子监国,你来辅政,你连副相都选好了。然后是你密谋不成反被罢相,于是周怀政再度入你府中,与你秘密会谈,此时内情无人得知。周怀政出府之后,你闭门谢客,为的是什么?周怀政离开你家即调兵遣将,图谋造反。为的也是挟持年幼的太子,逼官家交权,由你为宰相实际上执掌朝政。这前因后果,都与你有关。寇准,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天周怀政行踪诡异地特地到你家中,你特地屏退从人,在你罢相之后周怀政谋反之后这么特殊的时间和场合下,你们仅仅只是谈谈天色,还是只赏花品茶?”她淡淡的话语,有着一股无名的讽刺之意。
寇准昂然抬头道:“不错,那日周怀政的确与臣谈及此事,臣已经严辞拒绝并斥责了他。”
刘娥讥讽的语声,在寇准时此的耳中听来,是如此的尖锐:“仅仅严辞拒绝而已吗?寇准,你那时纵然已非宰相,也还是太子太傅、莱国公,不是平民百姓。便是平民百姓,遇到有人在密谋造反,一则要拿下那逆乱之人,二则也该立刻禀奏朝廷,及时制止这场逆乱,这才是你身为朝臣该作的事。而不是听之任之,默许纵容,你以为你可以置身事外吗?你有没有心中窃喜,整冠相待这场谋反的成功,好让你重登宰相之位?你纵然算不得主谋、算不得同谋,难道说还算不得一荣俱荣的同党吗?”
寇准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大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要见官家!”
刘娥霍然站起,厉声道:“好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倒要问一问,我有何罪,你们这般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拨除而后快!官家病罪,太子年幼,一个是我的夫君,一个是我的儿子,没有我支撑着这一切,早教你们这些权臣操纵得逞!”
寇准岂肯受此罪名,当下反口道:“臣倒不知,到底谁才算是权臣。那丁谓借着女主之势,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如何臣倒成了权臣?”
“寇准,到今天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罪在何处吗?张咏叫你读霍光传,你读懂了吗?霍光辅汉武、佐昭帝、废昌邑、立宣帝,如一柱擎天将汉室支撑而起,他的下场又如何?”刘娥长叹一声:“九、族、皆、灭,诛、连、千、户!”
寇准只听得浑身寒毛竖起,忽然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他抬头看着前面,他看不清楚珠帘后面的人,却仍然觉得她那双眼睛里寒光闪闪,令人不寒而栗。他想:“我一直低估了这个女人!”
刘娥冷笑一声坐下,淡淡地道:“我待问你,你的功劳比之霍光如何?你的下场也要学那霍光吗?霍光天大的功劳,为何要有这般的下场,只因为他忘记了,他再大的权势,是皇家所赐于。他纵是天大的功劳,也轮不到他将自己的意愿,置于君王之上!寇准,若说你有什么阴谋逆乱的想法,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可是在你的心中,却永远认为自己才是最正确的。太宗皇帝在的时候,你倒还有些忌惮。官家宽厚,你越发将自己凌驾于君王之上了,只有你才是永远对的,朝廷所有的只有照你的意思去做,你才会满意。你忘记了什么叫君臣之道,所以官家病重,你敢逼宫挟主;所以奸阉做乱,会引你为同党!你扪心自问,从古至今历代帝王,有哪一个能容得象你这样嚣张的臣子?”
恰似一道惊雷炸响,寇准心头极度震憾,这么多年来引以为自傲的一切,竟被眼前的一个妇人,击得一片粉碎。他缓缓地伏下身子:“寇准领罪,罪及寇准一身,万勿再牵连他人。”
刘娥长长地出一了口气,缓缓地道:“你应该觉得庆幸,幸而你生在本朝。历朝历代的君王,没有一个及得上太祖皇帝心地宽厚。太祖没有杀过一个臣下,后世子孙也不敢有违先人之厚德。官家有病,我也不想把此事闹大,引得人心不安。只是我问你寇准,周怀政虽然伏诛,若再出来一个逆乱之事,也是拿着你太子监国的旧议,拿你出来做幌子,到时候,你该怎么办?我纵然再要饶你,你教我以何辞面对文武百官?”
寇准闭目道:“寇准明白,寇准当自请出京,请官家降罪!”
刘娥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最桀骜不驯的人,也终于波澜无惊地处理了。此时皇帝病重,一切只能平静处理。她淡淡地道:“你且退下罢,自有旨意会下来的。”
次日,圣旨下:寇准坐周怀政案之罪,贬为太常卿,下到相州为知州。
然而,有人还是认为相州太近了。次日丁谓就进宫,向刘娥进谏:“永兴军巡检朱能,勾结周怀政假造天书,下官因周怀政案索拿朱能。岂料朱能拒捕兴兵造反,现已被诛杀。寇准曾任永兴军节度使,献天书时,寇准也写过贺表。可见,天书一事,本就是三人沆瀣一气,编造而成。如今朱能造反,寇准理应连坐。”
刘娥知他心意,心中不悦:“贬斥寇准的旨意刚刚发出,不宜朝令夕改。”
丁谓面带微笑,温和地劝她:“圣人,谋反不是小事,不能与寻常事相同。依臣看来,若是官家知道了此事,也会认为处置太轻的。”
刘娥心中暗恼,皇帝因周怀政之事,已经气得晕厥过一次了,她根本不想在此时再令皇帝直面此事,令得他病情加重,当下不悦地道:“官家病中正需静养,不必一再打扰。前次他已被周怀政的事情气坏了,岂能再来一次。”
丁谓微笑:“臣也这么想,所以臣建议,圣人直接下旨,贬斥寇准便是了。只是贬斥得更远些罢了,说起来也是小事,确实无须惊动官家。”
刘娥盯着丁谓看了半晌,见丁谓微笑如故,心中暗叹,面上却道:“好。那就依你的意思,寇准当如何处置?”
丁谓就道:“内阁商议,当降为道州司马。”
刘娥点了点头:“那就下旨吧。”
丁谓见事遂,当下就出去了。
刘娥握着手,袖中的手在颤抖,她不想再贬寇准。他虽然妄自尊大,却是个忠臣,若有万一,还算能依靠。比那些个心思诡秘的臣子来得可靠。虽然表面上看来,寇准反对她插手朝政,而丁谓拥护,然而这些士大夫从骨子里是一样的。一会儿把她比作武则天,一会儿把她比作后周的符太后,她做得好也是祸害,做得不好也是祸害,不过是拿她当成幌子罢了。丁谓借着她的名义而擅权弄政,而寇准借着反对她的名义实则是要打倒丁谓。
但寇准输了,丁谓此时占据绝对优势,不肯轻易放过寇准,她纵不同意,丁谓聪明绝顶,总能想出其他的办法。皇帝病重,太子年幼,她只能倚仗丁谓为她镇服对方。世间事,想要平息,就只能努力去维持平衡,一边动了,另一边就要保持住,就意味着一定程度的妥协。
相州与汴京尚近,但道州,却远在岭南之地。
寇准这一去,只要丁谓尚在朝中,便难以再召回,哪怕旨意已下,只怕走到半道上,就会有后来的旨意赶上来阻止了。
长亭外,送别离。寇准遥望青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此时此景,仿佛若十三年前的情景重现。只不过,当年送别的丁谓,如今已经变成另一个逼他出京的人了。
今日送行的人,是副相王曾。王曾倒了一杯酒送上:“寇公,十三年前送别,三年前迎归。寇公放心,朝中有李相与我等在,定不能再叫寇准久等。”王曾暗自唏嘘,李迪今日本也要来送别,却被丁谓寻事拖住,不得分身,而他自己力保寇准,却因寇准租住他的宅弟,被丁谓讥讽为房东替房客说话,莫不是怕没得房租再收,平白受了丁谓的言语刻薄。
寇准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朝着京城方向看了看,纵声笑道:“十三年前,我离京之时,满怀不甘不忿。因此上不顾一切为择手段,甚至连奉天书写赞表的事也都做了,以求东山再起。”他叹了一口气道:“谁知道三年京城为相,身心俱老!自辱其志,却成了画虎类犬。却原来我不是这样的人,想做也做不成,不过枉自己扭曲了自己罢了!思想这三年来,当真大梦一场!”他将酒杯一掷,长笑道:“这一场贬谪又如何?不过是成全我寇准依然做回自己而已。从今后放任山水中,鞠耕田桑间,与村夫野老抵足谈笑,更为快意而已!”
长笑声中,寇准已经转身登上马车,车内,倩桃已经含笑相候。寇准向王曾一拱手:“王公,此去山高水远,不必相送。”
长笑声中,但见一行车马,渐渐远去,消失在天边,王曾耳中,似仍可听到寇准朗朗大笑之声。
直到秋天的时候,赵恒的病才稍稍好些,开始重新登崇德殿临朝听政。但是这一场大病,却已经损耗了他的元气。经常神思困倦,心不在焉,竟是时间越久的事情记得越牢,发生在近期的事情,却是经常前言不对后语。过了几日,忽然问群臣:“朕怎么好几天没看到寇准了?”
群臣大吃一惊,面面相窥,不敢做声。
宰相李迪上前一步,道:“寇准已被流放到道州,难道官家竟然不知吗?”
赵恒大吃一惊:“寇准犯了何罪,竟贬到道州去了?”
丁谓忙上前一步:“官家忘了,是八月中旬因为周怀政谋反之事,寇准参与其中,因此官家下旨,贬为道州司马。”
赵恒想了想,倒有些迷糊起来:“周怀政谋逆的事,有牵连寇准吧?”
李迪大惊,急忙跪下道:“莫非是皇后假传圣旨?”
赵恒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皇后岂会如此专恣?”
当年刘娥立后之时,李迪本就是大力反对,再加上寇准被贬,丁谓在刘娥纵容下在朝中大肆排除异已,此刻他听得赵恒口露不满之意,心中一喜,趁机道:“皇后如此专权,朝中上下只知有刘氏不知有官家。臣请官家废皇后,以清君侧!”
赵恒这一惊比刚才更甚,瞪着李迪看了半晌,丁谓吓得心头狂跳,忙跪下奏道:“李迪放肆,诽谤皇后,请官家治罪!”
李迪反口道:“丁谓弄权当诛,皇后专恣当废。”
两人争执不下,却听得上头一点声音也没有,顿时醒悟,忙停了争执,等着皇帝发话。
赵恒面无表情地盯着李迪与丁谓好一会儿,看得两人惴惴不安,竟不知道天心何测。
却不知道此时赵恒才是吓了一跳,他这段时间脑子甚是浑浊,须得静下来片刻,才醒悟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虽然一时脑中还未反应过来,但却是本能地先维护刘娥,当下口中缓缓道:“哦——朕想起来了,寇准的事,皇后禀报过朕,朕这段时间病得糊涂竟忘记了。”
李迪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却待不甘心地上前一步:“官家——”
赵恒挥了挥手:“退朝!”站起来向后殿走去。
此时他尚未想明白,心里怀着恼怒,又怕自己再说错话落人口实,当下不敢再停留,只好匆匆宣布退朝而走。
他转入柱后,却见刘娥已经站在那里。
赵恒这一病,元气大伤,虽然勉强临朝听政,身体却上虚弱不堪,刘娥不放心,怕他在坐朝时病势有变。因此自他重新临朝以来,刘娥每日送他上朝,每日亲自在屏风后等候照料。方才的话,她已经完全听见了。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各自上了辇车,行在空旷的宫巷之中,两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虽然有无数侍从跟着,然而静默的空间,似乎只剩下了自己两人遥遥相隔。
辇车在延庆宫停下,刘娥默不作声,侍候着赵恒入宫,更衣休息,然后屏退左右,方欲开口说:“官家——”
赵恒忽然推开刘娥,大发脾气:“你到底要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朕?”
刘娥怔了一怔,苦笑:“官家,连你也这样看我吗?”
赵恒恼道:“你知不知道,朕刚才有多难堪。朝政是朕交到你手中的,就算你有什么处置,也是份内之事。可是,总也得知会朕一声吧。今日朝堂上,朕不知情,就差点出了乱子。寇准的事朕已经有旨恩遇,为何要流放道州?李迪得了这个缝隙,还不闹得不可收拾?刚才朕若不是代你受过,自己认下这个病中昏愦之名,你知不知道李迪会把这件事闹得有多大?到时候会怎么不可收拾?”
刘娥咬着下唇,看着赵恒发脾气推开她,却仍然扶着赵恒坐下,这才道:“官家,事到如今,我无以辨解。当时情势危急,官家病重昏迷,我只能尽量平息事端。周怀政之事,牵连官员甚多,包括迁寇准于道州,也是都是外头宰相们依律裁处的,并非我一人擅自处理。李迪又岂能不知这案由,他却非要等到今天官家上朝之日才为此而发难,其心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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