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初开的时候,赵恒忽然旧病复发,一病不起。
延庆殿中,药香氤氲,宫中诸人穿梭来往,整班的太医轮流问诊,却仍是静悄悄地不出一点声息,只有铜壶滴漏的声音,声声令人心惊。
刘娥走出门来,招手叫过雷允恭,轻声问道:“八王还没有走吗?”
雷允恭垂手道:“是。”
刘娥皱起了眉头,自赵恒病后,朝中宰铺为了祈神消灾而留宿宫中。八王赵元俨也以探赵恒病为由进住宫中,虽已有一段时日,却似乎没有离宫的打算。太宗时有皇子九人,如今除了赵恒外,便只剩下长子元佐和八子元俨。那元佐在太宗朝就为了避免皇位纷争,而以疯症自清,自赵恒继位之后,更是参禅修道,闭门不问外事。而八王元俨却是素来胆大妄为,本来因为禁宫失火之事被降职过,后来赵恒念及兄弟之情复了爵位,不想随着其余诸王的先后去世,如今只剩得八王一人在朝。
本朝曾经出过“兄终弟及”之事,那烛影斧声的传闻犹隔不远。赵恒这两三年三番五次地病倒,本来门前冷落的八王府,也忽然变得热闹起来,热闹得有些令人不安。
如今这位近年来蠢蠢欲动的八大王,在赵恒病重之时留连宫中不去,其用心如何,不问可知。
刘娥眉头深锁,冷笑一声,她三番五次派人暗示元俨离宫,不想对方似乎拿定了决心,不管明示暗示,就是不肯离宫。
刘娥迎着初春仍是料峭的寒风,冷冷地想到四个字:“其心可诛!”
赵恒病重,太子年幼,朝中宰相李迪又一直存着废后之心,如今还加上个八王元俨来凑热闹,刘娥眼望青天,心中冷笑道,这真是什么事都聚齐了。
可是,她现在不能出头,不能动手,这个时候,她更不宜出面作任何举动。他是太子的亲叔叔,是皇帝唯一在世的弟弟。皇帝病重昏迷,她若赶他走,他立刻就能以皇帝宗室的身份大闹,朝中大臣们也会借机生事。
这个时候,一步都乱不得,一步都错不得。
刘娥袖中的拳头捏紧了又放开,转身站了起来,移步进内殿。
赵恒正已经醒来。他今日精神甚好,见了刘娥,忽然道:“元俨呢?”
刘娥附耳轻轻地说:“官家,八王爷今早辞行,已经出宫去了。”
赵恒嘴角微微一丝笑意,点了点头:“今日朕精神甚好,召文武大臣都进来。”
刘娥点了点头,令雷允恭前去宣旨,又将太子带过来。
过得不久,宰相丁谓、副相李迪、枢密使冯拯、副使曹利用等率文武重臣来到延庆殿中,跪在地下,听候赵恒的旨意。
赵恒的声音悠悠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太子年幼,众卿等可能忠心扶持?”
丁谓、李迪、冯拯、曹利用等连忙跪上前一步,道:“臣等可对天起誓,力保幼主,决无二心。”
赵恒喘了一口气道:“太子年幼,朕大行后,尊皇后为皇太后,处分军国大事。”
一言即出,丁谓等早已经猜到,连忙磕头道:“臣等遵旨。”
李迪大惊,方欲开口,副相王曾轻轻拉了他一把,也磕头道:“臣等遵旨。”
赵恒的眼光转向刘娥:“皇后。”
站在床前的刘娥急忙趋近,忍泪道:“臣妾在!”
赵恒喘了一口气,道:“辅政,可叫寇准回来。”
刘娥点了点头:“臣妾记下了。”
赵恒的眼睛向着下面的群臣扫视一圈,顿了一下又道:“寇准之后,可用李迪。”
刘娥的眼光落在李迪身上,一触即回,向赵恒点头道:“臣妾也记下了,李迪之后呢?”
赵恒闭目,似乎刚才那几句勉力提起声音的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元气,他在努力重新恢复说话的力气,刘娥看得不忍,方欲道:“官家……”
赵恒已经用力睁开眼睛,喘息着道:“李迪之后,可用王曾……”
刘娥心中刺痛,忍泪道:“臣妾也记下了,王曾之后呢?”
赵恒断断续续地道:“王曾之后,可用吕、吕、吕夷简……”话到最后,吕夷简三字已经有些颤乱了。
刘娥紧紧地握住赵恒的手:“臣妾都记下了。”
赵恒停了下来,过了片刻,才颤声道:“令太子拜丞相……”
刘娥含泪转头吩咐道:“太子拜丞相——”
张怀德携着太子的手,来到群臣面前跪下,宰相丁谓、李迪等连忙跪伏于地,道:“臣以性命为誓,保太子登基。”
乾兴元年二月,宋帝赵恒因病于延庆殿去世,时年五十五岁,奉庙号为赵恒。赵恒在位二十六年,改元五次,即咸平、景德、大中祥符、天禧、乾兴。
赵恒遗命皇太子灵前即位,尊皇后刘氏为皇太后,处分军国大事,淑妃杨氏为皇太妃。
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子赵祯继位为帝,是为宋赵祯。
夜,沉寂无声。
刘娥眼望漆黑的长空,欲哭无泪。
短短半年间,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先后离她而去。
如果说刘美的走,她还能挺得住。赵恒的去世,却是给了她最猝不及防的打击。
她以为他能够永远和她在一起的。
那桑家瓦肆的相遇,那风雨之夜的紧紧相拥,那四十年来的不离不弃,居然——就这么没有了。
她的心整个都被挖空了,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能做,只想也跟着去了。
被人切去一半的感觉是什么,她现在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黑夜、长空,令她忽然觉得害怕起来,前面有多少魑魅魍魉,等着择人而噬呢。以前她不怕,因为任何时候,都有赵恒在她的身后,永远地支持她,保护她。
可现在呢,她茫然回头,身后空空如也。
刘娥一身黑衣,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全然憔悴下来,走在大殿中无声无息,唯有一双眼睛却像是在燃烧着一样。
穿过空空的大殿,走入内殿之中。
内殿中,但听得轻轻的哭泣之声,白衣素服的杨淑妃和新帝赵祯已经哭得双目红肿,抬起头看着她的时候,却是充满了依赖和不知所措。
刘娥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她向赵祯伸出双手,双手冰冷。
赵祯哭着扑入她的怀中:“母后!”
刘娥抱住了他,轻轻地说:“皇儿,要记住,你是皇帝了,明天,你要临朝听政了!”
赵祯颤抖了一下:“母后,我怕!”
刘娥抱紧了他:“皇儿,不怕,有母后在呢。只要有母后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当这个孩子哭着扑入她的怀中时,那个柔软的小身体忽然一下子击中了她的心,令她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孩子。
三郎没有弃我而去,他还留下了这个孩子呢。刘娥模模糊糊地想,有孩子真好,不管多空的心,一下子就被他填满了。不管她有多害怕,也忽然想努力地挡在他的面前,自己的害怕也不觉消失了。
她轻轻地抚着赵祯的头发,轻轻告诉他,也是告诉自己:“桢儿别怕,一切有母后在呢!有我在,你们什么都不必怕!”
风,越发地紧了。
风声在整座大殿呼啸着回荡。
刘娥抬起头,直视着黑漆漆的前方。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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