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两人高高兴兴地说着,院边却已经听呆了两人。元休看着那刘娥一喜一嗔的,不由得呆住了。皇宫大内多的是规规矩矩的名门淑女,何曾见过这般千伶百俐、生气勃勃的女子。一不小心,脚底下一滑,踩到了一块石头,发出了好大的声响。
龚美立刻挺身拦到刘娥前面,大声问道:“谁,谁在外头?”
但见门边慢慢地走出了两个锦衣少年,刘娥吃了一惊,忙把银子收起来掩到身后,待看出是元休二人,顿时警惕起来:“你们来干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的,你们为什么跟踪我,可是不怀好意?”
她这连番一问,元休顿时不知如何回答,不由支唔起来。
钱惟演却是不慌不忙,笑道:“公子,看来是我赌输了?”
刘娥疑惑:“赌输了,你们赌什么了?”
钱惟演道:“方才我们在逛潘楼街,忽然见着前面有个人,我们公子就说那可是刚才桑家瓦子的小娘子。我说他看错了,他只是不服,方才在那巷口争论了好一会儿,才约定过来看看。哪晓得果然是你呢!”
元休佩服地看着钱惟演,不想他片刻之间,就编派出这么一套瞎话来。
果然刘娥本以为他们不怀好意,特意从桑家瓦肆跟踪至此,听了这话疑心顿去,忙施了一礼道:“原来是这样,是我错怪你们了。”又对龚美道,“哥,这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两位公子,买了我们首饰的,后来又说要把首饰还给我们,真是君子。”
刘娥去了疑心,龚美的疑心却更重了,他才不相信这两个人不是有意跟踪,更不相信有人当众高价拍下小姑娘的首饰又特意送还会是君子行径。十几岁的少年郎,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年少怀春的男孩子们,对于一个美貌的小姑娘会想什么做什么,怀着什么居心,没有比他们的同龄人更明白了。
尤其是他们倾慕的目标是同一个人时。龚美的敌意简直是不用掩饰的,唯一没看出来的是刘娥。
龚美没有立刻发作,还是看出他们一身富贵惹不起的前提下,当下也只是硬梆梆地行了个礼,开口就说:“多谢公子,既是如此,公子若没有其他事,就可以走了。”
元休却有些磨磨蹭蹭的,只想再多说几句话,钱惟演却看出龚美神情不善来,当下就道:“我们这就走。”
他方想拉着元休离开,元休却挣脱了他的手,指着院中龚美打制银器的工具,好奇地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刘娥就道:“这是我哥打制银器的家什,你看这些錾头是不是花样很多啊,这是尖头的,还有这个圆头的,这个平头的,还有这几种月牙的,那几种花瓣的,这些是用来最后锤錾镌刻的,这个吹管是要用在烧蓝的,把釉药点在这里,再用吹管来吹火烧化……”
见两人说得兴致勃勃,还不时发出惊叹之声,钱惟演有些无奈,看了看龚美,见对方也是无可奈何,不由生了同病相怜之情。当下轻咳一声,解释道:“我家公子不是坏人,他只是素日不常出门。”
龚美也点了点头:“我看得出你们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不但这公子一身贵气,连这旁边跟的随从,也是气派极大,令他不由惴惴不安。
元休一边听着刘娥解说,一边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心中暗有了个主意,就说:“你哥哥手艺既这么好,必是极为出色的师傅了,不想还如此艰难,与旁人一起住这破旧之地?”
刘娥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道:“我哥的手艺是极好的,可惜这一行业都是要看师傅和保人的,我们是逃难的人,师傅也不在了,更没有保人,因此他虽然有师傅的手艺,却只能做学徒的工作。”她急切道:“公子,你看我今天戴的几件首饰,就可以看出,那是极好的手工了。”
元休一边听着,一边就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我今日出门前,就听说韩王初开府,正要寻好的银匠呢,你哥哥既有这样好的手艺,何不去试试看?”
刘娥一听大喜,马上问他:“韩王府在哪里,可怎么能进府?”
元休就看向钱惟演,钱惟演无奈,只得道:“我们在韩王府也正有熟人,你们若是想去,我明日托人就是了。”
龚美将信将疑:“托什么人,我们这样的外乡人,如何能进王府这样的地方?”
元休道:“我说使得便使得了。”
龚美更怀疑了:“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大口气?”
钱惟演见元休有些说漏了,只得找补:“我们原就是韩王府的属官,自然知道此事。小哥也只管放心,去了王府,自然知道。”
龚美还在思量,刘娥听得王府,心中顿时一动,当下急问:“王府若招人,能给多少工钱?”
元休见她这般神情更觉可爱,当下忙应道:“啊,工钱,对对对,自然要说工钱的,你说该要多少工钱?”
刘娥眼神闪烁,想着王府招人,自然工钱会比市价高,犹豫着道:“每个月总得要五——十贯吧!”她先是胆怯地报了五贯,但却又忍不住贪心,报了个十贯。
龚美吓了一跳,拉拉她:“小娥!”五贯已经够多了,哪能要十贯这么离谱,人家怎么肯!
不想元休是个不知物价的,一时听岔,直接应道:“每月五十贯,可以啊!”
一言既出,将对面两人吓了一大跳,刘娥立刻睁大了眼睛:“那、那王府里还用不用其他人,比如说厨娘、说书、歌伎、侍女之类的?”
元休见她又惊又喜的样子,好不可爱,听她有如此一问更是求之不得,忙顺着她的话道:“嗯,对对对,还要个……”
钱惟演见他立刻就要泄底,当机立断拉过他道:“其他都不缺了,只是绣坊还缺人,每月十贯,银匠也是如此。”
刘娥急了:“不是说五十贯吗?”
钱惟演看元休一眼,只得替他继续圆回来,当下强行解释:“自然也有五十贯的,那得是汴京城数一数二,打造的首饰能够进到宫里的这种才行,”他看龚美一眼,“你行吗?”
龚美本来差点就要揭露他们胡说八道的真相了,哪里有可能给他这等普通的银匠也开出五十贯来的,见着钱惟演迅速解释回转,一时才挑不出问题来。
刘娥低头思忖,元休看着大急,差点就要说出“五十贯也行”的话来,待要开口,终是被钱惟演强行按住手不让他说出口来。
从五十贯跌落到十贯的差距太大,刘娥从狂喜到不甘,差点就要拒绝,然而低头想了想,不由得转回心意来。五十贯的可能性太低的确显得不可信,反而是十贯才是一个值得心动的收入。她如今在桑家瓦肆也已经半年了,当初被这五贯收入巨大落差而不顾一切地离开孙家果子铺,然而半年下来,她真正能存下来的钱并不多。桑老板太黑心,她所有想发财的计划,却在现实面前一再受挫。
龚美在银铺里头做活计,虽然比码头扛包轻省,但终究头几年还是被当成学徒看待,是攒不下钱来的。她在心里又算了算,她要七八年才能够实现独立开店的目标。而王府这明显比现在更高的收入和更好的生活,给了她极大吸引力。
当下她就谨慎地问:“那,王府的吃穿用度,可是会在工钱上扣?”
元休诧异:“怎么可能?”
刘娥委屈地道:“桑家瓦肆原来也说给我月钱五贯,但到了月底,我连五百钱都拿不到。”
钱惟演正色道:“你把王府当成什么地方了!”
刘娥瞪大了眼睛:“那你能保证,我们到了月底,能够拿足十贯钱,不会被各种名目扣除?”
“我保证。”元休说。
“好,我们去。”刘娥立刻下了决断。
龚美还没来得及开口,元休就道:“好,明天王府就会来人,带你们进府。”
钱惟演看了只是摇头,见元休还欲不走,道:“王、王公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拉着元休匆匆地出了院子,走了几步,元休忽然笑道:“等一下,我再去听听她说话。”兴冲冲地又跑回墙外,侧耳倾听。
却听得院内龚美埋怨道:“小娥,你也太冲动了,你知道刚才那两个是什么人,怎么能随便答应人家?”
却听得刘娥笑道:“哥,你也真是的,前怕狼后怕虎这么胆小,我看他们长得挺好的,不像是骗子。就算是骗子,我也不怕。”
龚美道:“他们看着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可分明就是哄人开心嘛,一个月十贯,谁会出这么高的价钱请银匠?”
刘娥道:“哥,你对自己太没信心了,今天三件首饰就卖了五十两呢。我哥的手艺怎么就不值十贯了?这东京城固然是遍地黄金,可也看能不能抓住机会。桑老板常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只要我们在那儿做上一年,就把开银铺的钱都挣到了,多好的机会,你怕什么?”
龚美叹了口气,道:“小娥,虽然一路上都是我在照顾你,可是自从进了东京城之后,哥反而每件事要你做主了。罢了,我拗不过你,不过不管有什么事,哥拼了这条命也会护着你的。可是绣娘,你做得来吗?”
就听得刘娥得意洋洋地道:“放心啦,我这么聪明,什么事应付不来!”
元休听得险些笑出来,一手捂着嘴,一手被钱惟演拉着往外走,直出了这条巷子,才放声大笑:“这真是个妙人儿,哈哈哈哈……”
钱惟演叹了口气:“好了,她明日要进府,以后你就可以天天见着了,现在放心了?”
元休依旧亢奋:“我在宫中这么多年,何曾见过这等妙人儿。简直是天上掉来的可人儿,惟演你说,这女子一喜一嗔,一言一行,真是无处不可爱,无言不解颐呀!”他嘴角含笑,眼波生彩,得意地道:“我可以想象,以后我府中,一定每天都会非常地多姿多彩。”
钱惟演翻个白眼:“但愿她不要让你过得太精彩,否则我们就倒霉了。”
元休忽然想起一事来:“对了,惟演,她刚才问厨娘歌姬之类的,你为何不答应,反而说要绣娘,她又不会做绣娘!”
钱惟演只得同他解释:“你敢在府里头养歌姬,信不信明日官家就问你是否学坏了?厨房是重地,怎么可能贸然让一个府外的人进来?只有绣坊添个人才不叫人生疑。”
元休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当下元休回到王府,十分兴奋,惹得他的乳母刘媪道:“王爷,天色已晚,要早些歇息呢。”
这刘媪本是元休的郛母,甚为精明能干,且她与其他王府中乳母不同。元休生母李夫人死时,元休才十岁。从小到大照顾着他起居的,便是这个乳母,因此格外地不同。如今韩王年幼初开府第,又未娶王妃,府中一切事务,也便由她一手料理,因此府中上下,皆尊称一声刘妈妈,连元休也称她一声妈妈。
元休性子温和,刘媪不免就有些严整,生怕一眼看不到,就疏忽了。元休亦是敬重于她,当下听了她的话,忙道:“妈妈放心,我这就歇息去了。”
安全送了韩王回府,钱惟演回到自己府中时,天色已经黑了。不及用晚膳,他连忙到书房去见父亲。
吴越王钱俶的书房中已经点上了灯,他手执着一只玉瓶,怔怔地坐着。
钱惟演走上前来,轻声道:“父王,孩儿回来了。”
钱俶微微怔了一下,回过神来看着儿子:“哦,惟演,你回来了,如何这么晚?”
钱惟演恭敬地道:“孩儿陪着韩王,去了潘楼街东门外看看,刚刚送了韩王回府。”
钱俶看着儿子,轻叹一声:“演儿,难为你了!”
钱惟演忽然一阵哽咽,叫了一声:“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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