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祥符八年的秋天,御苑中秋菊盛开,红叶满枝,百果飘香。皇后刘娥带着妃嫔们坐在亭中,看着孩子们嬉戏。
皇子赵受益已经五周岁了,此时正领着头在假山间疯跑着,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的是楚王的孙子赵宗保,今年才不过三周岁。另外三个稍大的孩子前后护持着这两人的,一个亦是楚王的孙子,七岁的赵宗旦;一个是镇王元偓的儿子赵允弼,今年八岁;另一个是刘美的儿子,八岁的刘从德。
刘娥唯恐宫中皇子受益独在宫中养成得性情孤僻了,于是又抱养楚王的孙子赵宗保一同做伴,又让赵允弼、赵宗旦与刘从德当了皇子的伴读,几个孩子常常玩在一起。
先皇太宗皇帝共有九子,此时活着的,除赵恒外,只有长子楚王元佐、六王元偓、八王元俨这三人,因此上赵恒对此三王亦是格外垂顾。让元佐与元偓的子嗣,为皇子伴读。
另一边,才两岁的小公主赵志冲坐在才人李氏怀中,她是李氏所生之女,只是这小公主生来体弱,一直多病,长到一岁时赵恒亲自抱着她去玉清昭应宫拜在三清门下入了道,起了超长的法号叫清虚灵照法师,又照这个道号起了个很有道家风格的大名叫志冲,这才渐渐养住了,如今长得颇为可爱,只是因为体弱,李氏格外看得紧,虽然看着哥哥们玩耍,小公主也十分想加入,但却被李氏抱着,不许她下来。
离四月份的大火,已经过去了半年,一切都在渐渐恢复中。此时坐在亭中的后妃们,谈论的却正是将在年底举行的皇子加冠之礼。杨氏此时已被封为淑妃,这时候问刘后道:“姐姐,皇儿才五岁,就行加冠礼,这合适吗?”
刘娥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这是官家的意思。”
赵恒近年身体越来越不好,就更信所谓的天书祥瑞了,对王钦若也越发倚重。这也是臣子们要君的手法,创造出在上位感兴趣的一个项目来,极力地夸大它的作用,使在上位者把民力物力投入这件事中,而自己主持其事,便能够上下弄权固位了。
而赵恒从开始的设神道以慑外邦,到今日的沉迷,确也有他自己的原因所在。当年赵恒因为五个皇子先后早夭,未免有些心灰意冷,不料以祈子的名义建设神殿两年之后,竟然得子,心中未免有几分相信了。再加上这两年来,赵恒渐渐觉得老之将至,而皇子尚年幼,此时的追求神道,确也似秦皇汉武崇信方士一样,有求长寿之意了。
自皇子出生后,宰相们屡次上书,请求早日封王。赵恒亦也是希望在自己活着的时候,逐步将朝政之事交与皇子。因此决定,今年年底为皇子行加冠元服之礼,待冠礼过后,就可以直接封王理政了。
因此虽然一般男子加冠之礼多为二十岁成人之后,此时却只得拨苗助长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母后,母妃——你们看,我抓到一只大蝴蝶!”两人抬起头来,却见赵受益跌跌撞撞地抓着一只蝴蝶,向着亭子边跑过来。
此时李才人,也陪坐在亭子的下首,听到“母妃”这一声叫唤,又见小皇子笑得一脸灿烂地向她冲过来,不由地想站起来去迎她,却见小皇子冲过她的身边,直扑到刘娥的怀中,心头只觉得空空荡荡,心中黯然:“我这是怎么了,可真是糊涂了不成,他怎么可能冲我喊母妃!”
忽然又听得“母亲——”一声娇唤,小公主糯糯软软的身子在她的怀中扭动,娇声道:“母亲,母亲,我也要大蝴蝶,我也要大蝴蝶!”
李氏的心忽然间就落到了实处,笑抱着女儿道:“冲儿乖,呆会儿母亲再叫人给你抓蝴蝶去!”
刘娥笑道:“冲儿,来,到母后这边来!”
李氏放下小公主,小公主就乖巧地跑到刘娥身边,叫了一声:“母后!”
刘娥笑对怀中的赵受益道:“皇儿乖,你是哥哥,把蝴蝶送给冲儿好不好?”
赵受益昂首道:“好,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跟小丫头争。”
刘娥笑抚着他的小脑袋道:“对,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再过几个月,父皇就要给你行冠礼了,行了冠礼,就是大人了,懂吗?”
赵受益响亮地应了一声:“哎!”引得众人都笑了。
此时杨淑妃亦抱过赵宗保,几个小孩子在草地上滚得一身是草干泥土,却都沾在后妃们华丽的裙装上。刘娥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抱着赵受益问侍立一边的三个大孩子道:“师父近日都教什么了?”
赵宗旦素来像个小大人,此时忙回答道:“太傅已经开始教四书了。”
刘娥点了点头,又问刘从德:“你舅父近来在做什么?”
刘从德知道问的是钱惟演,忙答道:“舅父在家闭门读书,又与杨大人等把《西昆酬唱集》等又添了许多内容。”
刘娥笑道:“哦,惟演倒有这样的闲心,几时拿来我看看。”低头想了一想又道:“我可见不得他这般清闲,你可告诉他准备着,再没几日这般清闲了。”
刘从德已有些懂事,忙跪下谢恩。
过得几日,旨意下来,迁钱惟演为工部侍郎,枢密院副使,兼学士。三司使丁谓、翰林学士李迪升为参知政事。
汴京城的雪,今年下得特别早,丁谓走出轿子,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他跺了跺脚,笑道:“今年好雪,明天的庄稼又可大丰收了。”
早已经候在亭中的宰相王钦若抚掌大笑:“我们在亭里说了半日的风花雪月,不及谓之这一句惜时爱民。”
丁谓大笑:“咱自从做了三司使后,每日里铢锱必较,张口钱粮闭口土木,早成俗不可耐,哪及得上王相与各位大人名士风流,才子口角。”说着,大步走进亭子里去,早见三司使林特、兵部侍郎陈彭年等人均已经在了,都笑道:“谓之这话说得该罚,你自比大俗人,岂不是寒碜我们不是?”
丁谓哈哈大笑:“不敢,不敢。”
亭中数人俱是当今名士,除治国理政外,亦是各有所长,各有所专。
宰相王钦若,当年曾经主修《册府元龟》,将经、史、《国语》、《管子》、《孟子》、《韩非子》、《淮南子》、《晏子春秋》、《吕氏春秋》、《韩诗外传》和历代类书、《修文殿御览》,分类编纂。分为帝王、闰位、僭伪、列国君、储宫、宗室、外戚、宰辅、将帅等三十一部。在五代十国百年之乱后,将史料整理收集,得以传之后世,实为大功。
参知政事副相丁谓,首撰《景德农田赦》《会计录》等,自本朝以来第一次将天下农田的分布,赋税的多寡作一番普查,记录在案,由此皇帝始知天下农田多少,荒废多少,人户多少,能收赋税多少,为以后制订农事赋税政策大有所用。他又善用心计,任三司使时,任用林特等人推行榷茶法,善于敛财,以致于国库收入大增。种种政绩,甚得皇帝喜欢。
三司使林特,对开国初的茶法进行改革。开国初因为军中急需要用钱,令商人以贩茶可加虚估之数,不料此风越演越烈,到近年来虚估之数超过实数七倍之多,令天下茶利朝廷只得五十万,倒有三四百万落于把持中间的茶商之手,造成官府无财,百姓夺利,前些年王小波李顺起义,亦有此中原因。林特改制茶法之后,虚估数减少到少于一倍,朝廷茶税大增,又加上其他举措,才能令得今年大内被烧,国库烧光,居然也能够支应得过去。
兵部侍郎陈彭年,与王钦若在修《册府元龟》时出了极大的力,精通史学,且一生在音韵方面成就极大,他重拾五代失散韵书,修撰《大宋重修广韵》,此书收字二万六千余。此后大宋词学兴盛,此书功不可没,千载之下研习韵书者,均将陈彭年此之奉为圭皋。
这拨人出身不是蜀中,就是江南,意气相投,政见相似,便常聚一起,便如今日金明池赏雪饮酒一般。
丁谓走进亭中,林特已经满倒了一杯酒送上,道:“丁相请!”
与王钦若长相丑陋不同,丁谓不但有才,而且相貌清俊,人称鹤相。他为人精明能干,谈吐风趣,记忆力极好,数千言的文字,看过之后即能背诵,在三司时案卷繁多,积年老吏都不能决,他一言就能判定令众人折服。造玉清昭应宫时,本需要十五年完工,而丁谓令工匠日夜赶工,竟以七年多时间就完成了。不管所任何职,他一上任,均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声闻天子的政绩来。以至于作赋吟诗绘画、奕棋、博戏、音乐、茶道等都无不精通,他任转运使时,将龙凤团茶改制成更为精致的“大龙团茶”,此后宫中皆用上“大龙团茶”为御茶,又以图作书,写出本朝第一部茶经《北苑茶录》。
两人原来利益一致,相交甚好,只是王钦若为人强势,这些年来更加跋扈。近年见丁谓手握财权,与百官交好,连皇帝渐渐倚重起丁谓来,已经寻了他不少事情。丁谓的相貌,丁谓的人缘,丁谓的潇脱会玩,都是令得王钦若心中暗嫉的。只是丁谓从来不以为意,潇脱如故,倒教王钦若几番寻事,都如拳头打在棉花上,自己倒疑惑起来,是否丁谓当真心胸广阔如此。
丁谓一口将酒饮尽,笑道:“好,权当我向各位陪不是,又迟到了,又说错话了。”自己再倒了一杯,向王钦若敬道:“恭喜王相,终于得遂所愿了。”前些时候,因为宰相王旦病故,升王钦若为左仆射、中书侍部兼平章事,入阁拜相。
王钦若淡淡一笑,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却尽露疲倦之色:“这杯酒到得太晚了,意料中的事,却晚到心中竟然连高兴都提不起劲来了。”说着,将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恨恨地道:“为了王子明,误我为相十年。”
丁谓知道他仍然记恨着当年的事,十年前皇帝就拟拜他为相,却为王旦极力反对,直到如今王旦病死之后,他才得进阁为相,这十年的等待,对于他来说,的确太长太长了,长到他如今的心态失衡,便是要努力做出从容淡定来,也是会有所失态。
王钦若讥诮的眼神看向丁谓:“谓之今日迟来,是否临行前中宫有命,以致延误?”
丁谓心头一震,镇定自若地笑道:“正是,临行前宫中询问,小皇子行冠礼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王钦若举杯轻饮一口,慢条斯理地道:“冠者成人也,而今年方五岁稚龄,就要行冠礼,古往今来未曾见也,老臣只怕到时候这冠礼行到一半,小孩儿哇哇大哭,岂不大失体统?”他初为相,正是要大展拳脚之时,皇帝又因为那次大火之后身体不好,朝堂上必会倚重更甚。但如今宫中皇后专权日甚,作为士人,最忌后宫干政,哪怕当日他也曾因为与寇准等人不和,而着力支持刘氏为后。但一介妇人,入主后宫便罢,如今这般,却是手太长了,须得让她明白前朝后宫的区别才是。
丁谓自然听出他的意思来,心念一转,强笑道:“王相博古通今,若论史识,无人能比。虽然说冠者成人也,然而自周朝以来,天子诸候为执掌国政,则未必一定要到二十岁才行冠礼,传说周文王五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亦是古来有之。且《士冠礼》中亦有‘诸侯十二而冠’之言。小皇子既受大命,自然聪慧过人,王相多虑了。”
王钦若冷笑一声:“但愿是老夫多虑了,小皇子行过冠礼,便可问政。有人急着要将这五岁孩子推上前台,却是为何?”
丁谓咳嗽一声:“王相,慎言!”这边却不由地看了一眼,不想一抬头,却见地位稍低的几个人早远远地拉了几个人去看远处的红梅了,座中竟然只剩下林特陈彭年尚在一边。
王钦若双目炯炯地看着丁谓:“老夫熟读史书,古往今来,最惧的是子幼母壮,女主专权。唐代武后之祸,离之不远。谓之,你我身为人臣,不可不防啊!”
丁谓心头猛震,惊诧地道:“王相何出此言?”
王钦若往后一倚,缓缓地道:“老夫要你与老夫联手,阻止后宫擅权。”
丁谓强抑心头波澜,整个身子倾了过去问道:“如何阻止?”
王钦若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上面。
丁谓看着上面,心中领悟道:“天?”王钦若以天书起家,他这话,自然是要打算以天意入手了。只这是他擅长,何以叫自己出手。
王钦若点了点头,神秘地一笑。
丁谓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人转过话题,只谈风月,不涉政务,过得一会儿,众人赏梅回来,便继续饮酒,说些诗词歌赋。
丁谓不动声色地饮酒,作诗,直到傍晚,才兴尽各自散了。
离开金明池回到府中,已经是日落西山了,丁谓屏退仆从,独立站在空空的书房子,忽然仰天,哈哈大笑,笑到全身脱力,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十年了,今日王钦若但恨这十年来得太迟,丁谓又何曾不恨这十年来得太迟了呢。
为了这一天,他等了足足十年。十年来他结交王钦若,以三司使的财力全力支持王钦若东封西祀种种行为,取得王钦若的信任,使得王钦若放心将建造玉清昭应宫的事放于他,而他亦借此机会,早已经培养起自己的势力。
可笑王钦若自以为抓住了皇帝,就足以抓住一切,但是却不知道,丁谓的势力,早已经悄悄地自下而上培养起来。可笑王钦若自以为精通史书,却不知道在从丈量土地,兴修土木等一件件实实在在的小事做起的丁谓眼中,他也只不过是过于书生意气罢了!
这些年皇帝身体不适,又沉迷于神道,朝中大事尽皆由他把持,最终逼得王旦权柄一退再退,最终只能告老让出。如今正式为相,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让皇子行了冠礼,皇后协助问政,哪还有这样的好日子。此人自视甚高,皇帝要让皇子即位,却没有请他辅政的意思,就已经大大刺激了他。
这些年虽然北官的气势略弱,而南官有更多上来。可是王钦若为人气量狭小,不能容人,只肯提拔对他俯首听命的人,到如今已经得罪了不少人,北官们已经在朝野上下,到处编派王钦若各种“奸邪”之事。王钦若名声已经在走下坡路,再与皇帝意见相左,这相位,他也坐不了多久了。
丁谓虽然当日与王钦若合作过,但是他不会跟王钦若站在同一条船上沉下,对方的船要沉了,他自然要及时脱钩,最好还是拉上另一条船才是。
王钦若当日上位,不过是借着封禅之事,掌控了指挥之权。但他掌权柄这么多年,再多神道的东西也玩完了。而丁谓以修玉清昭应宫和皇宫之权柄,已经掌控一部份势力,也早为王钦若所忌。近段日子不断打压于他,如今更逼他在对付皇后的事情上当先行,这是拿他填坑。呵呵,他丁谓在王钦若面前低头,也低得够了,现在换他抬一抬头了。
他思忖着,若是王钦若罢相,谁能上位?若是寇准卷土重来,则北官必须再度兴起,朝堂格局必然会再度动荡,这未必是皇帝愿意看到的。但若是不让寇准回来,则北官不会罢休,也会再推出一个北派官员为相。
倒不如,由他主动给皇帝与皇后解决此事。
十年前,长亭送别寇准的情景又浮上眼前:“平仲兄待谓之大恩,谓之无以为报,唯有他日再在此长亭之中,亲自再迎平仲兄归来!”
丁谓推窗,望着窗外最后一抹残阳,微微含笑:“寇兄、平仲兄,十年了,也该是你回来的时候了。十年了,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你,王旦、王曾、李迪,这些当初自命与你同一阵线的人,都不曾记得你,可是只有谓之不会忘记,你一定会再度回来的。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半个时辰之后,丁谓之子丁珝出府,前往枢密副使钱惟演府中而去。
次日,枢密副使钱惟演入宫参见刘娥。
半个月后,枢密院副使马知节在朝堂当众举发王钦若擅权,泸州都巡检王怀信等平蛮有功,王钦若不但不及时上报请赏,反而扣下不理。
王钦若自为相以来,从未有人敢如此当面对他无理,气得浑身颤抖,回到内阁,便下了批文将王怀信等人全部除官,以消心头恶气。
三日后,已经发出去的批文,却出现在赵恒的御书房中,赵恒大怒,当面召了王钦若来质问,重责他擅弄权术,遂令他闭门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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