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一个下了车。他下车的时候,那些腿脚不便的老头老太们已经走出去老远了,他只好加紧几步,追上那零散的队伍。
晟曜很快就看到了墓园正门,看到了祭扫大军,也看到了墓园里头一排排的墓碑。
墓园不小,但靠近墓园门口的墓碑都很小,密密麻麻挤了好几排。远处的墓碑更大一些,墓碑两边还会矗立一些装饰性的石柱,老远就能发现不同墓碑的区别。再远一些,曲径通幽,则能透过绿色树影看到几座影影绰绰的华丽坟冢。
晟曜有些茫然地在墓园门口站了一会儿,视线被远处一些烟雾吸引。
袅袅的烟雾汇聚在一起,直冲云霄,风中飘来了呛人的气味。这气味,让晟曜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好像被熏出了泪水,眨眨眼睛,眼眶中又什么都没有。
晟曜甩甩头,抱着那一束菊花,朝着烟雾缭绕的墓区走去。
他走了没多久,脚步停在了标记为十三排的墓碑边上,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脚跟一转,就进入了这一排墓碑。他的视线扫过那黑色碑石上的文字和遗照。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一张张陌生的脸从他视野中划过。
烧纸的味道更浓了,还有哭声时隐时现。
晟曜的意识有些恍惚。
他眼睛尚未看清楚眼前墓碑上的名字和遗照,双脚已经停下。
他回过神,定睛看去,发现自己竟是就这样找到了祖父母的墓。
遗照上的两位老人都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因为是老照片的缘故,两张照片都是黑白照,这让他们看起来越发显得死气沉沉。
“爷爷,奶奶……”晟曜叫了一声,又沉默下来,将手中的花放在了墓碑前。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祖父母其实没有多少印象。爷爷去世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奶奶去世时,他还没上小学。小时候,父母经常带他来扫墓,但后来,随着他学业加重,清明假期也需要补课,父母扫墓的时候就不带他来了。
墓碑上有晟曜祖父母的名字,落款是“孝子”“晟建国”、“晟建军”,“媳”“孙雯敏”、“屈丽”,“孙”“晟曜”、“晟旸”。其中,只有晟曜和晟旸的名字是红色的。
晟曜的视线落在其他名字上。
黑色的名字……
晟曜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那一笔一划的黑字仿佛有千斤重,压在他的心头。
烟雾不知何时变得更浓了,给晟曜祖父母的墓碑都罩上了一层雾。
晟曜不由看向了烟雾飘来的方向。那是这排墓区的深处,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烟,看不清到底是何人在拼命烧纸。
这烧纸的力度已经达到环境污染标准了。
晟曜能听到那烟雾源头处传来的干嚎声,撕心裂肺的,又好像不怎么真诚。
他无意去和人争吵,就收回了视线。
视线这一收回,他瞥见了和祖父母相邻的那座墓碑。
……
小海龟的速度变快了,在屏幕上不断闪现,勾勒出了女人的发。接着便是鼻子、嘴巴……
医生的脸凑近了屏幕,又猛地起身。
诊室内突然多出来了一道门。
医生风一般冲入门内。
那门后是一片黑暗。医生的身影直接融入了黑暗。
啪!
黑暗中突然亮起光芒。
伴随着电流声,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的屏幕上跳出了画面。
这房间看不出大小、格局,房间内没有灯,唯一的光源就是那台电视。电视屏幕的那点光只能照亮周围一米范围。
电视正对着沙发。沙发款式和电视一样古老,是几十年前流行的两人座皮沙发。沙发表面的那一层皮已经脱落了不少,看起来像是一只得了病的濒死野兽。
沙发上正坐着兴味盎然的医生。
他像是随着电视亮起,直接出现在了沙发上,幽蓝色的眼睛中是电视画面的倒影。
那是一座墓碑。
……
和祖父母同样形制的墓碑上,只有正中刻了一个名字,摆放了一张遗像,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字。
“白……晓……”晟曜不由自主地念出了那个名字,视线黏在了那张遗照上。
遗照上的女人看起来二十多岁,黑白照片只能显示出女人的五官轮廓。但透过这黑白遗照,晟曜好似看到了女人带着红晕的脸颊,看到了她鲜红的唇,看到了那要从照片上跳出来的温柔笑容。
晟曜痴痴看着那张遗照,耳中的嚎啕哭声被拉远了,却有一道脚步声在渐渐靠近。
……
无人的诊室内,电脑屏幕上的小海龟依旧在孜孜不倦地画着图。
女人的眼睛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但只有眼睛轮廓,还没被画上眼珠。
……
晟曜的注意力一半在女人的遗照上,另一半则在那脚步声上。他觉得那双脚好像正踩在他的心脏上,一步步踏入他的心灵深处。
脚步声落定。
晟曜不禁转过头。
烟雾被风吹散,女孩的脸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更为年轻靓丽的脸庞,吹弹可破的肌肤带着红晕,娇艳欲滴的唇如他想象般是花一样的颜色。
女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她并没有去看晟曜,也没受到晟曜视线的影响。她恬静地站在白晓的墓碑前,微微弯腰,将手中的一朵浅黄色的山茶花放在了那墓碑前。
晟曜的心脏骤然紧缩。
两张脸,在墓碑前面对面,一张彩色、一张黑白,一张年轻、一张成熟,犹如双生姐妹,却因生死相隔被冰冷坚硬的墓碑分隔开。
……
小海龟停在了女人的眼睛中,像是女人瞳孔上的高光。
一幅肖像画彻底完成,精致得仿佛是黑白相片。
屏幕上的女人,和墓碑上黑白遗照中的女人一模一样。
两张脸都在温柔地笑着,眼中又像是都有泪光在闪烁。
啪!
电脑显示器跳闸般关闭,黑色的屏幕成了彻底的黑色,整间诊室也在瞬息间被隔壁电视房的黑暗吞没。
……
晟曜心中一阵慌乱,脑中一片空白。他突兀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女孩的手臂。
女孩吃惊地抬头,继而露出一丝担忧的表情,“你没事吧?是不舒服吗?”
晟曜张了张嘴,却无法说出自己现在的感受。
他脱口而出:“我叫晟曜,这个‘晟曜’,姓氏念‘成’,多音字,还可以念‘胜’。”他傻乎乎地将祖父母墓碑上属于自己的名字指给女孩看。
女孩愣了愣,扑哧一笑,“你这人太奇怪了……”
晟曜脸涨得通红,却是没有松开抓着女孩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出汗,手心中女孩的手臂却是冰冰凉凉,如同一块玉石。
女孩并不生气,笑着说道:“我叫白晓,‘白天’的‘白’,‘百晓生’的‘晓’,没有‘生’,不过朋友都叫我‘生生’。”
晟曜一愣,视线瞥见了女孩面前的墓碑。
相同的姓氏,相同的名字,连字都一样……
……
“咻——”一声口哨声响起。
口哨声响起的瞬间,笑声、哭声也同时爆发。黑暗的房间里好像多出了许多看不见的人,正在热闹狂欢。口哨声结束的瞬间,这些声音也都一齐停止。
黑暗的室内,医生的白口罩、蓝眼睛被电视荧光照亮。
医生换了个坐姿,沙发因此咯吱咯吱作响。他整个人似都要被沙发给吞下。
而他幽蓝色的眼睛则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一台小电视,唯一露出来的眼睛里全是兴奋的光芒。
电视屏幕上,上世纪风格的黯淡色彩勾勒出了一男一女两道年轻身影。镜头拉远,两人身后一排排的墓碑和墓碑上的一张张遗照,就像是一群诡异的观众,冰冷地注视着两人抓在一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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