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门,外头的天边已布上红霞,低头看表,竟已过了两个多小时,再不回去,天就彻底黑了。
我告别了巫婆。一路小跑回去,到学校时,夜色早已吞噬了整片大山,登上石阶,恍然听见山谷里传来野兽的孤嚎,令人背脊发凉。
那一页做了很久的梦,好像我一夜间在大山里苍老……
这两天一直待在学校里,上午上课,下午写作。尽量避开校长,我知道他找我聊些什么。这我不担心,只是看着眼前一张张黑瘦健康的小脸,竟不知该怎么跟他们道别。我一直记着巫婆的话,疼痛果然好了许多。有的孩子我已经认识了两年多,有的才刚来,叫不出名字,一个班里大大小小的三十多人,上的课不一样,写的作业不一样,山上不接触什么新鲜事物,他们很能聊得来。话题不变的是拔笋、捉虫、弹弓。女孩子寥寥几个,没城里的女孩娇贵,男生能玩的她们也能玩。年级稍大一点的窝在教室里看书,两年前上山带的几千册书,罗在教室后面,考得好的就奖励去看一本,他们也不会拿,看完了放回原位,像是个图书馆。我不打算带这些书走了,也没能力带它们走。午休的时候写了三十多张字条,一人一份,上面有书单,阿毛喜欢弹弓,我列上《拿破仑传》;翠玲喜欢看镇上的戏剧,这我实在没有,勉强给她《莎士比亚戏剧》;亚伟爱思考,后面的书他看过太多了,送他一本我心爱的《诗艺》,希望他们能爱上……
我把纸交给亚伟,跟他说不能偷看,等哪天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发。他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点了点头。
还有三天。我伸了个懒腰,昨夜没有被子冻了半宿,没想到秋天来得这么早。今天是周末,不用上课,可山里的孩子没手机可玩,没商场可逛,都坐在教室里。我一般睡到中午才去,想想还是算了,今天去早点。伴着晨曦就到了教室,刚打开本子,亚伟突然跑了过来,轻轻说:“老师,你是不是要走了啊?”
我心头一惊,“没有啊,你听谁讲的?”那种许久没感触的撕裂的疼痛又来了,我忍不住扶着脑袋。“放心吧,老师。我不会跟别人讲的,我是从校长那听来的。你跟我的合适时间,就是你走的那天吧?”是,没错。亚伟猜到了一切,我也没法掩埋真相了。头疼越来越剧烈了,仿佛眼前回到那片天昏地暗的小屋里,我又想起巫婆的话,愈发地疼痛。
我走出教室,眼前只见灰色的地和绿色的山的轮廓,像是一束烈火冲上天去,火舌肆意生长在蓝天之间,踉踉跄跄地靠眼前模糊的颜色抓到一块扶手,踩了踩脚下银色的长方块,又发出清脆的回响,确定了是秋千,才安然地坐下。绿色的幽火近在我眼前,我能感受到从山隙间呼啸而过的风夹杂着黑色的小点,那大概是鸟。我看到绿色中有一小块黑色,下面是一点一点的白,那应该是我的屋子,和金花坡的石阶。我又看到一个人影从我屋子里出来,远远地立着不动,我又焦灼起来,越是想看清,绿色的幽火燃烧得更旺,直至吞没了最后一点黑。
“小李,你怎么了?”校长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没事,出来坐会。”我的疼痛又加剧了,我明白已经无力张嘴说话。
校长在背后似乎停了一会儿,“好,那你早些回去,我去办公室了。”
后面并没有脚步声。我转头时,也不见了校长的人影了,哪怕是一点点轮廓。
“不要说谎。”巫婆的声音回荡在脑中。
“假如你再说谎,恐怕,你永远离不开大山。”
还有两天。
早晨醒来,已比昨日好多了。我打算今天就走。我已备好所有的行李,只要坐上那辆小轿车,在晴空万里的日子驶下金花山,到镇门口,我就彻底自由了。
而这一切的前提,只需不要再说谎就行了。
可一切的计划都乱套了。当我准备好一切行李去校长办公室时,他告诉我车子坏了。这辆看起来比我年纪都大,持久耐用,十几年的山路从未出过故障,停在那说坏就坏?说完这些话我摔门而去,校长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似的,哑口无言。拎着行李准备往山下走,突然背后有个声音叫住了我,那应该是刚进学校的小辉。
“怎么了,同学?”我强提醒着不要说谎不要说谎,谨慎着我的言辞。
“老师,你是不是要走啊?”果然是我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我犹豫了很久,狠了狠心,“没错,老师在这的待的时间到了,要离开这了。”
小辉的脸上有了我最不想看到的泪水,越来越多,逐渐我的脸上也有了水,下起了大雨,越来越大,直到冲毁我的小屋,泥泞的土块被冲刷着下山,突兀的石阶裸露了出来,金花都死了,混在洪流里冲下山,一道霹雳降在学校的楼上,巨响震动了满山的树叶,雨水砸在我的身上,直到我看不见小辉脸上的泪。
“爸,我不去了。”父亲突然停下了点烟的手,转头茫然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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