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看着老大哥那张庞大的脸孔,看着老大哥那藏在胡子后的笑容,他觉得他用了四十年的时间才知道那副笑容是什么样的。他突然意识到,以往对老大哥的误会是多么残酷而没有必要的啊!他原来是个顽固和自负的浪子,还一直挣扎着要脱离老大哥的关怀!
两滴夹杂着杜松子酒味道的眼泪慢慢滑到了温斯顿鼻梁的两侧,温斯顿终于哭出了声。但是,现在一切都好了,斗争已经结束了,他也战胜了自己,他在心里说,他爱老大哥。
温斯顿紧闭着他的双眼,假牙似乎要咬破嘴唇,他知道背后将会传来一声枪响,他认为这是他对老大哥的罪过,所以不愿逃避,只是出自身体本能的害怕,让他全身颤抖着。那声枪响也许在明天,或者是下一秒,除了死亡,温斯顿想不到能弥补罪恶的方法,他真希望大洋国的子弹能立即穿过他的胸膛,好让他不再喝难闻的杜松子酒。
他想起了裘利亚,那个可怜的女技工,说不定她已经赴死了;他又想起了奥勃良,他最敬重的、崇拜的上司,及时纠正了他的错误,好让他反省自身。也许此刻奥勃良就站在他的背后,可他不敢回头,只是死死攥住桌上的酒杯,仿佛一旦松手,镜子里那个消瘦、恐怖的自己又会再次袭来,老鼠会啃食他恶臭的体肤——包括裘利亚的。温斯顿心中突然又有了生的欲望,他还不想死,哪怕他现在无颜面对老大哥。
“我还不想死,”温斯顿没有转头,像个自言自语的疯子一样,“我还想工作,老大哥万岁!”说完,温斯顿止不住他的泪水,趴在桌子上哭了好久,直到酒杯里的酒空了,才缓缓起身离开座位。他害怕转身的一瞬就会看到奥勃良的脸,也害怕墙上有电幕。街上空无一人,就算有火箭弹在这爆炸了,也没人在乎。
回家的路上温斯顿熬得很漫长,他的眼眶哭肿了,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能用着极其怪异的声调唱着《大洋国,一切为了你》。真理部大楼白色立面的三句口号刺入他的视线: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当一个人的生死掌握在自己手里时,总会犹豫不决。他害怕回到真理部,去改老大哥的文章,但他更害怕死亡,这让他很是难受。他掏出兜里一枚两毛五分的硬币。在这硬币上,也用清晰的小字写着同样的口号,反面则是老大哥的头像。
即使在硬币上,那双眼睛也在逼视着你。
终于到了家,他无力地瘫在床上,将那枚硬币抛到桌上,发出沉闷的金属声,随后突然停了。温斯顿的心一惊,等到半夜,才敢爬起来到书桌上。他敢确信是奥勃良放的硬币,因为它正好落在书桌的中央,是正面。抽屉里的笔记还在,他翻到第一页,上面胡乱写着: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温斯顿羞愧难当,党已经赐予了他新生,不再追究过往,而他却因害怕死亡而选择逃避……温斯顿把那本笔记本撕得粉碎,丢进了垃圾桶里。再爬上床,已经将近凌晨了。
电幕突然响了,温斯顿条件反射地起身,跟着电幕里的党员一起做拉伸运动,像是他没背叛过党的那样。
到了真理部,似乎没有人记得温斯顿失踪了很久——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一个月,或者两个礼拜,可能只有一天。温斯顿工作更加尽心尽责,甚至批斗活动时,他喊得比那小个子茶发女人还要声嘶力竭,毫不掩饰对老大哥的爱。他已经不允许,也无法忍受有人不尊敬、不敬佩、不崇拜老大哥,虽然他心里明白很久以前他不是那样的。
在食堂,温斯顿一个人挑了个隐蔽的角落,托盘里放着配定的午餐——小盘暗红色的炖菜、一块面包、一小块干酪,一杯不加奶的胜利牌咖啡,还有一片糖精。温斯顿兴致勃勃地听着隔壁桌聊昨天的吊死战俘活动,抿了一口尝得出油味的杜松子酒,一勺勺吃那像一摊呕吐物的炖菜,锐利的眼光扫视着食堂的每一处角落,寻找像曾经的他一样,戈德斯坦因的走狗、大洋国的思想犯。
目光之余,一个年轻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出自对老大哥的极度崇拜,他甚至想立刻向奥勃良报告这件事,但是,心中又有另一个久违的声音阻止了他。电幕的另一端,奥勃良盯着温斯顿一口一口吃完令人作呕的饭菜,又大声说:老大哥万岁!最后充满动力地走出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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