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古之初,而今万世,天下山川,当以天山为首,云丛高耸,雄踞西北,以分雪域蛮夷。自天山而下,向东蜿蜒出两条江河,横亘整个九州大陆,一条名为颍川,另一条便是楚水。
“楚水之畔,重峦叠嶂,风光俊秀。巴山之邻,中禹之界,群山环宇,楚水急湍,中有小山,名之矢吾。其间沃野千里,修竹茂林,避之以幽地,居之以桃源。矢吾之巅,映月之央,孤影寒而奇石立,其形如碑,其质如玉,其钧如叶,其契如虫。天之影不存,地之极无分,亘古如是。”
在《九州山川志》中对矢吾山有过这么一段记载。其所言是否属实,恐难以考证,毕竟大多数与矢吾山相关的,不过是民间巷里口耳相传的传说罢了。真正见过矢吾山的,怕是只有那位书写《九州山川志》的奇人。亦或是居住在矢吾山下的那一户人家。
映月湖倒映着月光,澄澈皎洁,但清风掠影,却略显几分幽冷。
远远一看,那块碑状的奇石就立在湖水中央,定睛细观,方知它竟是悬浮于水面之上的,倒是一奇观。奇石表面有符号,形似蝌蚪,又恍若某种不为人知的文字。究竟是浑然天成,还是刻意为之呢?
不知矣!
清风带起层层涟漪,皱了月影,凉了衣裳。
他站在映月湖边,清风吹起他凌乱的长发。
“这里,真的能够找到答案吗?”他喃喃自语。月影之下,他踏着起伏的涟漪,一步一步走向那湖心的奇石。
矢吾山麓脚下,距大江楚水还有三四里的脚程,一条小溪流自矢吾山上蜿蜒而下,汇入楚水。由于矢吾山人烟稀少,还未有人为这小溪流取上一二名字,但其溪水澄澈,低头可见水底鱼石,冰凉凛冽,如寒泉之涌。尚且便称它为“清溪”吧!
有一孩童,七八年岁,挽着粗布裤脚,赤足站在清溪溪水内,不顾泥沙碎石,也不管溪水冰凉。
他半弓着幼小的身躯,亮晶晶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溪水之底,双手微张,悄悄向水面探去。
“小鱼儿,要乖乖的哦!”
孩童的声音稚嫩非常,如出谷的黄莺。
水中的鱼儿尚不知一双“小魔爪”正在悄悄伸向自己,仍沉浸在水底之乐,怡然不动。
孩童的“小虎爪”猛然扑向水里。
水花激荡,溅得他满身都是,裤管衣袖还有胸前的补丁,都可以看到一块又一块大大小小的水渍,就连圆润的双颊也有水珠悄然滑落。
那孩子才不在乎这些,他捧起双手,清凉的溪水顺着指间的缝隙流下。“滴答滴答”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满心欢喜,慢慢打开紧闭的双手,然而里面却空空如也。不免有几分失望。再看看溪水之下,那条鱼儿正摇晃着尾巴,欢脱地在水中游来游去,好似在享受着劫后余生的雀跃,红色的鳞片中闪着一缕金色光泽。
“哼,又让它逃掉了!”那孩子噘着小嘴,嘟囔道。
红色小鲤鱼摇摆着尾巴,游走了。
这红色小鲤鱼是他半年前偶然间发现的。清溪溪水凛冽,其中不乏鱼类,更不乏鲤鱼,但如它这般特殊的红色鲤鱼,整个矢吾山也只见过这一条。孩童嘛,皆有好奇之心,总想将那红色小鲤鱼捉来看看。可这半年以来,他已试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兴高采烈的来,然后失望的回去。
小鲤鱼似有灵性,对那孩童也不厌烦,反而以此为乐,每天都在清溪里游来游去,故意在那孩子眼前晃悠,逗弄于他,乐此不疲。
想来,那孩童也乐在其中吧!
炊烟穿过茅草屋顶,袅袅升起,与山间雾气交融,于林间弥漫,随清溪而流。
妇人站在竹篱外,冲着清溪里的孩童大声喊到:“阿大,回家吃饭了!”
“知道啦——”那孩童回道。
笑容在阿大脸色洋溢。他踩着溪水底的石头,小心翼翼,走上浅岸,而后迈着白嫩的小脚丫,欢声笑语地跑向家门。
清溪水面,细流如绢。
小鲤鱼悄悄探出头,看着孩童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们的世界便是如此简单。不在乎寒暑更替,不顾及叶落花开,只有此时之乐趣,最是唯一。
阿大的爹爹刚刚从山上砍柴回来,放下柴刀,卸下肩上的木柴,擦拭着额间又生出的汗珠,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大跑到爹爹身边,抱住他的大腿。
看着又长高的小家伙儿,他笑了,揉了揉阿大的小脑袋。
阿大的娘亲将野菜粥端上石桌。
老槐树下,一家人相对而坐,其乐融融。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这矢吾山上云气流转,花开枯荣,时间在清溪水中逝去,如楚水之不竭。一晃便是两年。
这一日,矢吾山迎来一位客人。
他牵着一头灰褐毛驴,驻足清溪岸边,观望着清溪之水从他眼前缓缓流过。
一身青乌长袍在和煦的春风中飘曳,似楚水之波澜。岁月为他的青丝染上颜色,飘摇如霜雪之轻舞,披散如杨柳之垂丝,凌乱如柳絮之无依。
他负手而立。
毛驴低头撕扯着岸边的青草。
红色小鲤鱼在清溪水中逆流而上。
阿大又跑到了这里。他是追着小鲤鱼来的,顺着清溪,越追越远,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跑出家门一里多路。幸好他时常随父亲上山砍柴,也和母亲在清溪旁洗浣衣裳,回去之路倒也不难识的。只恐他玩心太盛,忘了时辰,惹得父母空担心罢了。
孩童嘛,便是如此。
“活捉”小鲤鱼的事情,阿大早便放弃,时至今日,已然断了念头,又或者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只当是玩趣而已。可这两年间,阿大仍旧会来找这条红色小鲤鱼,与它逗趣,看它逆游,亦或是与它说说话。只是不知它听懂与否?想来是听得懂的。
偌大的矢吾山,只这一户人家,再无其他孩童,阿大也唯有将这山间草木、鸟兽虫鱼当作玩伴,以消磨无聊的时光。
隔着几重半人高的蒲草,阿大依旧看到那道伫立在清溪畔的苍老身影。
孩童总是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阿大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在这矢吾山中生活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见到生人,怎能不上前询问一番呢?
毛驴还在低头啃食着草皮。
阿大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毛驴看。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生物。看着看着,一双小手忍不住慢慢往前伸,不禁想要去摸它一把。
“它会踢你的哦!”
老者的话吓得阿大立即缩回小手。
眼睛眨眨,阿大歪着小脑袋看着老者褶皱的面容。
他的双眸之下有着一双灰白的瞳孔,浑浊得好似炊烟与雾气笼罩的星空,你永远看不清他眼底的星辰,就如同你永远看不清他的旧事一般,你也永远看不清他的前路。又有多少人能够断言,看得清这脚下之路呢?
大眼睛又眨了眨,阿大扭头,望着老者目光所视的方向,那里只有涓涓流淌的清溪水,以及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的鸢尾花。
“老爷爷,你在看什么呀?”阿大问。
“我在看那座山。”
“山?”阿大不解。他在矢吾山生活这么些年,也未尝发现这山有何不同啊?“山不就是那个山喽!”
“是啊!这山仍是那个山,这水也仍是那个水。”老者道。
老者说话云山雾里的,阿大才这个年纪,自是听不懂的。也许一个甲子过后,阿大也到了这个年岁,拥有一头白发,一双灰瞳,那个时候,他应会明白,这山仍是那个山,这水仍是那个水。
阿大不懂,却也不想深问,孩童而已,想了解的不过是一些有趣的事情罢了。
“老爷爷,你是从外面来的吗?”阿大又问。
“外面?”老者一愣,旋即呵呵一笑。
阿大这孩子自幼便生活在这清溪之畔,未尝走出过矢吾山,矢吾山之外,可不就是外面喽!想想也确是这般道理。
“不错,我确是从外面而来。”
闻言,阿大的双眸瞬间流露出光彩,好奇地问:“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呀?都有什么呀?好玩儿吗?”
阿大便如同那困在牢笼里的飞鸟,困在这矢吾山中,只能看到这一片天空的云彩流转,只能在这樊篱中扑腾羽翼。也难怪会生出这样的问题。
老者捋了捋长长的白胡须,不由地感慨。
“外面的世界啊,是五彩的,也是灰色的。”
“外面的世界,有蚕丝织就的彩色绸缎,有青砖筑成的威武城墙,有骏马拉着行走的鎏金马车,有……还有一串一串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那是什么?可以吃的吗?”
老者之前说的那些,阿大全都没记住,只记得最后的那个冰糖葫芦。
见状,老者笑了。孩童果然还是孩童啊!
“当然可以吃啦,而且还很甜哩!”老者笑道。
阿大的脑海中幻想着冰糖葫芦的模样,奈何他不曾如过人世,所见所知终究有限,即便孩童的想象力无穷,也不足以勾勒出“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听老者所言,冰糖葫芦是甜的,而阿大在这矢吾山中所食的最甜之物,不过是那长于树梢之上,形状怪异的枳椇。
会不会比枳椇更甜呢?
阿大如是想。
看着眼前孩童的可爱模样,老者终是未能开口。也罢,他这个年岁,正是欢声笑语之际,他的世界本该是五彩斑斓的,又何必让一滴灰墨毁了一副童真的画卷呢?
人间苍凉,众生皆苦。
便让这无忧之人,在这无忧之地,无忧地生活,安好?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红色小鲤鱼又出现了,她时而探出水面,时而来回游憩,好不活泼。山中飞鸟在枝梢樆头莺歌,清脆而悠扬,如薄磬之击。
“小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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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知道的,老夫已告诉于你,俗话说,礼尚往来,你是否也该告诉我一些有趣的事情呢?”老者对着阿大笑道。
“有趣的事情?”
阿大咬着手指头,仔细回忆着他这些年在矢吾山中的所见所闻,在脑海中搜寻这老者口中的“有趣的事情”。
矢吾山虽是不小,却终究大不过人世。
阿大随父母在这矢吾山中生活了近十年,终日里不过是在山间野地戏耍,然后望着炊烟袅袅升起,在火红的晚霞中,在魁梧的老槐树下,一天过尽。
周而复始,经年而已。
不过啊,要说到有趣的事情,阿大还真想起了一件。
那一日,阿大未在清溪水中见到小鲤鱼的身影,实在无聊,便随砍柴的父亲上山。其间便见识到一件怪事。
也不知怎地,那日的矢吾山,雾气格外之重,尽管矢吾山终年云雾缭绕,却从未有一日,雾气胜过那天。整个矢吾山已看不到半分苍翠,眉间眼底的,只有乳白色的朦胧的雾气,就连光晕也攻不破这层天然的屏障。
阿大着实是太过贪玩,竟追着翩跹飞舞的花蝴蝶,在雾气萦绕的林中迷了路。
然而阿大却不以为意。
他只道爹爹在山中伐樵数年,必然识得这林间各处小路,找寻他的踪影,应是不难。于是,便更加放心大胆在林间乱窜。
矢吾山中,方寸之间,自有天地。长林深幽,飞鸟掠影而巢;灌丛密芊,走兽奔袭而居。云起不知山颠处,雾浓难辨炊烟人。
阿大忘了时辰,回首便已是落日黄昏。
夜幕笼罩着整个矢吾山,黑暗与雾气在林间交织,幽冷而阴森,如黄泉之路,似九幽之府。林间还不时传出些窸窣的声音,貌似是野兽的爪子踩断了干树枝。鬼鸮爬上了枝头,然后从枝头急掠而下,飞过头顶,细微的风声中夹杂着“呜呜”的可怖叫声。
阿大着急了。他不知爹爹为何现在还没有找到他,是林中的雾气太太,还是……
阿大不敢继续想下去。
阿大害怕了。他想念清溪水中的小鲤鱼,想念门前避雨遮风的大槐树,想念爹爹轻轻揉弄他小脑袋的粗糙大手,想念娘亲做的热腾腾的野菜粥,想念……
阿大被吓哭了。
哭声在雾林间回荡,回荡。
这林间雾海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那些眼睛似血腥的红色,又似幽暗的墨绿色,盯得人后背发凉。如饥肠之野兽,似炼狱之恶鬼。
如此情形,纵是阿大的爹爹在此,也会被吓出一身冷汗,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始龀孩童呢?阿大拼命地跑,朝着那唯一有光的方向。
背后的眼睛一路跟着他,直至他走进那团光晕。
光晕之中,映月湖心的奇石发着亮光,将这一寸方圆映如白昼。此地无风,无雾,亦无那阴森恐怖的叫声,一切安静得恍如光阴之留滞。映月湖水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湖中心那块碑状玉质的奇石,以及奇石前那道缥缈的人影。
或是光芒太盛的缘故,远远望去,那道人影竟恍若一个白色的光点,亦或是他本便穿了一身白色衣裳吧!那人盘着腿,漂浮在映月湖湖心,与奇石相对而坐,长发披散,双眸闭合,道骨傲然,宛如仙人。
阿大看的有些入神。
盯着盯着,阿大竟觉自己的眼皮有些重,不受控制地下垂,渐渐遮盖了整个视线。
再度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阿大躺在爹爹的怀抱里。爹爹脸色蜡黄,眼角还萦绕着一股黑气,身上的衣裳也被树枝灌丛勾出一条条划痕,隐隐还沾着些血渍。许是寻了他一夜吧!怀中的阿大睡眼惺忪,眼角泪痕未消,却已不似昨晚那般惊恐,现下,他只觉这怀抱温暖而宽广,这臂弯有力而柔软。阿大伸着小手,想要去摸爹爹颚下的胡茬子,而爹爹只是把脸更靠近了阿大。胡茬很扎手。
再看看周围,哪里还有什么风平浪静的映月湖,哪里还有什么光芒四射的奇石,哪里还有什么仙风道骨的人影。
是梦么?还是……
那一夜的事,阿大也和爹娘提起过,可他们二人只当是孩童的迷梦罢了,并不当真。毕竟在矢吾山居住了这么些年,山中的一草一木他们都识得,未尝见过阿大口中的那湖那石那人影。想是当时吓坏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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