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和铜八万就这样诡异又和谐的相处起来,虽然铜八万一不爽就开骂,但好歹比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强。
月儿为了镇住那些色鬼饿狼,自称是铜八万的女儿,做戏做全套,她对铜八万也一口一个娘地叫起来。
铜八万虽然虎,但的确不如月儿鬼精,这俩一文一武,竟混得风生水起。
不仅能随时发现敌情,而且偶尔还能带回一点吃食,铜八万渐渐地也就把称呼变了,从‘小臭的’变成了‘鬼狐狸’。
铜八万的目的地也是重庆,月儿发现她每天都会去附近的一家当铺偷窥,还到码头打听去往重庆的轮船。
月儿由此认为她身上必然还有一部分财物!不然她不会想着每天打听船票,更不会每天去观察当铺。
想到这后,月儿留心观察,有一天忽然恍然大悟了。
原来,铜八万那把防身的剪刀是把金剪刀,只是外面缠了破布条,剪刃抹了泥伪装得叫人没看出来。
发现剪刀后,她再回想铜八万这几天的行止,就明白了——铜八万想要当掉剪刀,但现在当当也不是容易的,地痞流氓抢不到东西,多数都会在当铺附近蹲守,但凡有人单枪匹马去当当,出门就会被抢个精光!
铜八万每天去踩点,是想找一个地痞流氓少的时候去当剪刀。
月儿计上心来,这天她尾随铜八万到当铺附近,在铜八万四下打量的时候现身,说:“姆妈,侬要当剪刀,怎么不跟吾商量呀。吾有法子制住那些坏人呀。”
铜八万听她已经看破自己的秘密,眼睛一瞪,死不承认。
“什么剪刀不剪刀,一块烂铁疙瘩,值得当的!”
说着骂骂咧咧走了。
月儿追上去,从小包袱里拿出手枪,又拿出一只乌黑的梨子形状的泥团。
“侬瞧,这是手枪,这是手雷,也就是炸弹!”
狗屁炸弹,铜八万一把捏碎了那枚所谓的“炸弹”!
她一早就看见小狐狸在弄泥巴,还扒别人倒在街上的煤灰,敢情是做这个玩意儿。幼稚!真当地痞流氓愿意跟她玩儿过家家。
月儿沮丧:“干嘛捏碎呀,吾整整忙活了一早上呀。”
“臭姨太太,只知道耍奸弄鬼,做那玩意儿干嘛?”
铜八万倒腾着胖胖的双腿快快走。
“吓唬坏人!”月儿跟着铜八万紧紧的。
“哼,玩尿泥去!”
铜八万两条腿倒腾更快了。
“不是,这个办法真的可行,不然侬啥时候能等到当铺附近没坏人?就算手雷是假的,但枪是真的呀,不信侬看!”
月儿加快脚步跟上。
铜八万被她聒噪的不爽,一把又要将那手枪捏碎,孰料狠狠硌了一下手。
她愣住了,看向那只手枪。
月儿连忙卖弄,拿起手枪咔咔上膛,看铜八万的眼睛直了,她难得见铜八万吃瘪,得意地道:“侬也不想想,吾要没点真本事,怎么可能一路逃出来还安然无恙的?”
铜八万信了八分,又把手枪拿过去掂了掂,很重,应该是真家伙无疑了。
月儿趁热打铁:“我们联手吧,我协助您安全地当掉剪刀,您帮我买一张船票,两全其美,姆妈侬说是不是呀。”
铜八万这才晓得小狐狸的机心了,一把将手枪丢给她,说:“谁他娘是你姆妈!”
扬长而去!
月儿在后面跺脚:“除了这个法子,侬还有别的法子么?阳新和鄂城已经失守了,日军进逼葛店!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铜八万始终不松口,她人老珠黄,丈夫能不能找到还不好说,唯一的财产就这把剪刀了,原计划当掉后,一部分钱用来买船票,一部分钱用来维持之后的生计,如果给月儿买了票,她手上到时剩不了几文钱了,到了重庆她拿什么嚼用!
僵持数日,战事越来越吃紧,这天月儿和铜八万正在当铺前徘徊,一道尖利的警报声猝然划破长空,月儿反应快,拉起铜八万要去跑防空洞,刚刚跑出几条巷口,头上便传来嗡嗡的声音。
慌张抬头时,蓝天上排着人字形的银色飞机,机翅膀上贴着红膏药旗,掠过头顶。
耳朵立刻听见了炸弹的呼啸,轰的一声,大地在翻腾。
人们嚎啕着向反方向没命地奔跑,然而又一排飞机赶来,炸弹嘶嘶响着掉了下来,爆炸声震耳欲聋,月儿觉得眼前一黑,她以为自己死了,可是却依然清楚地听到身边的尖叫声和奔跑声,有脚步踩到了她的腿,剧烈一疼,她才发觉自己活着,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匍匐在地,身上头上满是土。
她颤抖着爬起来。
此时头上的飞机已经悠悠而去,轰炸结束,她抚着墙立起来,四下去寻找铜八万,却先看到了一具冒着鲜血睁着眼的尸体,虽不是第一次见,她还是吓得下巴直哆嗦。
目之所及的地方,到处是房屋的废墟和成堆的尸体,房屋的骨架还在熊熊冒着一股股浓烟,火舌直往天上窜,到处都是难闻的焦味儿。
她对着废墟大喊:“姆妈,姆妈!铜八万,铜八万!”
她的腿被人扯了一下,是铜八万,她连忙扶起,铜八万没事,只是吓瘫了,二人也顾不得害怕了,搀扶着回驻地,看那狗窝和破门楼还在不在。
走过一条条街道,有的房子还在燃烧,火苗嘶嘶地吐着。她们从一堆堆瓦砾和死尸中间走过,避开轰然倒下的冒着火星的柱子,拐弯抹角地穿过一片片火光熊熊的街道,到处都是触目惊心!到处都是死尸遍地,仿佛经历了千难万险,她们才赶回狗窝。
敌军轰炸的是主要街道,对偏僻处没有着力轰炸,她们的“家”竟还保持了原样。
这一夜,人们通宵挤在大街上,谁也不敢去睡觉。天上只要有一星儿声音,就有人嚎啕大哭,听着叫人心碎。
月儿也枯坐着不敢睡去,她让铜八万先睡会儿,她来守夜,她一直望着天空,后半夜的时候,铜八万忽然出声了:“依你吧,明天去当剪刀!”
月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确认,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拿着皱巴巴的袖子去抹眼睛,她说:“姆妈,我会报答你的!以后有我一口粥,就有你一口饭!”
她说的发自肺腑,铜八万只是冷笑了一声,她从女儿丢失后就见惯了世人的凉薄,她岂会相信月儿的“花言巧语”,不过是眼下境况所迫,各取所需罢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月儿就急着唤铜八万出发,她怕她反悔。
铜八万临走前打量着月儿皱眉头:“本来就奔波艰难,你再顶个这么招蜂引蝶的脸蛋儿,热闹里添花哨,别回头连累老娘遭殃,过来,把头发铰了,快着点!”
月儿已经破衣烂衫邋遢到不忍卒视,而今再把头发一剪,连性别也丢失了,这一路走,一路失去,实在难受。
但没办法,铜八万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
她坐在土块上,铜八万站着,她的头发细而绵软,仿似婴孩的绒发,软软的发丝缠绕在指尖,剪着剪着,铜八万想起过去给女儿编辫子的情景,不觉中,一滴清泪掉了下去。
月儿头皮一凉,不禁顿了一下,“姆妈,侬怎么了?吾一定会养你的!”
她不知道铜八万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以为她是愁将来的生计,赶紧巧舌如簧地撮哄起来。
铜八万听她叭叭个没完,干脆又把她的头发剪得更短、更丑了些。
她们用一把手枪和一枚假手雷做护身符,成功当掉剪刀买了票,五日之后,终于抢到了船票,往重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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湍急的扬子江,浩浩荡荡向东奔流,满载着难民的江轮逆流而上,甲板上人多的要溢出来了,一个个铺盖和行李卷沾满煤烟和脚丫子印。
月儿背着一个干瘪的小包袱,里面装着一把破雨伞,怀里抱着一只大灰猫,站在人群中,除了前面铜八万的脑袋,什么也看不见。
但船只的摇晃时刻提醒她,她在路上。她不知道守护秘本这条路还有多长,还要走多久,何时能到达胜利的终点。下一站,重庆,可以迎来一点希望吗?
到达重庆后,月儿急着找乔慎义,铜八万急着找龙先生,俩人往往分头行动,到晚上又聚在一处过夜,铜八万还有三块钱垫底,月儿分文也无,饥一顿饱一顿,难免会时不时地惦记她那三块钱,想让她拿出一块买吃食。有一次谄媚的过分,被铜八万按住暴揍了一顿屁股!
铜八万最讨厌女人谄媚,没的就会想起姨太太,而且来了重庆后一直找不着丈夫,本就气不顺,月儿算是赶在了枪口上。
自那以后,月儿不敢算计那三块钱了,而且还被迫上街捡吃食,铜八万不需要用大麻绳拴她,准知道她不会跑路,重庆袍哥遍地都是,月儿就算挨打挨骂,也愿意跟铜八万在一起,毕竟很能壮胆的。
重庆比汉口好一点,不仅能捡着菜叶子,还能在两家豆腐店定期捡人家倒在外面的残豆。
残豆七零八落,上面沾满泥污,铜八万为了好下口,给这些泥豆子取名叫五香豆,她往往占着不给月儿多吃,月儿就偷,难免被铜八万发现后捶憷一顿。
每到这种时候月儿就气不忿,问铜八万为什么不自己去捡吃食,都什么时候了,还摆阔太太的臭架子!
铜八万嘴硬,说认我做娘就得孝敬老娘!
但实际上她是怕在重庆忽然碰上丈夫或者姨太太,她是宁肯挨饿,也不能在那俩位面前跌面子!
月儿其实也晓得这一层,她感念铜八万的船票,每天都陪着她做阔太太和小喽啰的戏。
从汉口来之前,铜八万不仅给她捡了男娃头,而且还从轰炸遇难的死人身上扒了男子衫褂给她穿,褂子太大,用当初拴白猫的那根绸带拦腰系着,袖子挽起直到肘弯,露出萝卜一样的粗细的小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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