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色的深远色调呢。
大群的鲤鱼甩着尾巴游过天空,在月光里自由翱翔。
“龙愁潭里怎么可能会有龙,龙都是假的,骗人的。”
现在,沈卿缘相信了。
龙愁潭里,会有龙。
这是龙都会向往的世界呀。
他苦笑着,闭上眼睛。
传说,人死之前,会回忆起生前的许多往事。
他记起小时候,父亲划着小舟,带他在湖面上漂泊,传唱古老的渔歌。
记起小时候,母亲织着手帕,绣出一条墨黑色的大鲤鱼。
记起立下誓言时,父母笑容里,暗藏的欣慰,无奈,不舍。
沈卿缘一瞬间有了明悟。
可是,已经迟了。
温热的晶莹从眼角流落,混进龙愁潭平静万年的冷水里。
*
(十五)
黑色的麟片破开水幕。
含川弯着身体,静静地凝视龙躯间下沉的小人儿。
他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不甘,在快要死寂的心里,跃动不断。
母亲说,人是世界上情感最复杂的种族。
他们奴役万族的同时,也教会了妖们喜怒哀惧,以及,爱。
但是,情感太丰富,并不是什么好事呢。
他们体验着尘世最美好的欢乐,也承担着尘世最刻骨的痛苦。
含川低眸,敛不住眼底那千年来从未变动的悲悯。
那一晚,神坛上的龙神俯仰人间。
在沈卿缘即将失去意识前,他看见一条似从九天降临,又像是自烟火掠出的黑龙。
他问:
“你……后悔吗?”
*
(十六)
多少年后。
沈卿缘站在渡口,遥望看不见尽头的龙愁潭。
昔日颓丧落魄的少年,早已成长为一袭锦衣的翩翩公子。
腰侧,金黄色的令牌静静垂挂。
无数个岁月的拼搏,重拾曾经的勇气。
几经挫折,他终于看到了帝都辉煌的大门,圆满了自己许久之前的承诺。
可是,最后的最后啊。
他还是没能逃离他所讨厌的村子呢。
并且,一辈子也逃不走啦。
沈卿缘取下令牌,看着它,看了很久。
随即,轻轻地用双手,将其放在胸前。
横笛和渔歌里,是一声跨越时空的龙吟。
*
(十七)
含川没有娘亲了。
那天,他躲在屋子里,看见未曾谋面的父亲接过炎阳皇族的龙玉。
然后,父亲粗暴地把母亲拉了出来。
她哭喊着,挣扎着,被缠上封妖的枷锁,如同囚犯一般,关进冰冷的铁笼子里。
“贱蛟,好好伺候大人,不然小心老子扒了你的皮!”
孩子颤抖的瞳孔中映出碎落的龙鳞,滴淌的鲜血。
布,盖上了笼子最后的缝隙。
含川看见母亲蝶翼般的睫毛下淌出一滴晶莹的泪。
含川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挖去了一角,疼得厉害。
把娘亲还给我……
把娘亲还给我……
小小的孩子从房子里冲了出去,扑向车后的烟土。
“小杂种,坏老子好事?”
父亲揪住他的尾巴,把他狠狠摔在地上:
“呸,要不是那贱蛟死活不要脸勾搭上我,老子还至于落得个龙龙嘲笑的地步!
“滚开!脏了我的眼!”
之后,父亲带上所有的龙玉走了。
只留下含川,拖着被他抓得鲜血淋漓的尾巴,一点一点地,爬过车轮碾下的痕迹。
*
(十八)
含川搞不懂为什么这群小家伙要往湖里扔白饭团。
直到有条鲤鱼精告诉他,这是在搞什么龙王祭,拜他呢。
无语的黑龙瞅着拳头大小的饭团。
这么小,塞牙缝都不够。
所以,身为龙王爷的含川猛吸一口海水,直接把边上的“雪花”都吞没了。
末了,吐出冷水,还有吓得直接翻白肚的鲤鱼精。
人总喜欢干这些奇怪的事情,这是含川几千年前和苏醒后得出的结论。
他懒懒地在湖底翻了个身,肚皮朝天,数着天上飞过的鱼群。
有的时候,含川会想,自己真是一条多管闲事的笨龙。
他本来就活不长久,还抽出自己的力量和时间帮这群可怕却愚笨的人类。
含川啊含川……
含川看看头顶天空冒出来的小黑点,撇撇嘴。
“咕嘟!”
吐了个泡泡。
*
(十九)
贪玩的小女孩趴在船边,不小心弄掉心爱的玩具。
她连忙蹦起来探着身子去抓,结果滑进了水里。
四边的铜锣声响个不停,成人都忙于向水中丢贡品,一时间竟没发现孩子的落水。
等到有所注意,女孩边哭呛水边扑了两下,沉了。
“筱筱!”
边上忙于祭祀的女人吓得魂飞九霄,两眼一翻,差点没晕过去。
龙愁潭是没了多少脾气。
可不会水的人一旦沉下去,就会越坠越深,像是被吸住一样。
附近的村民看到,连忙一脱衣服要跳水救人。
“咕嘟!”
大号的气泡顶开水面,掀得船都颤了三颤。
泡泡顶上坐着的孩子咳出点水,放声大哭起来。
惊魂未定,附近的船家连忙帮着把孩子捞进船只,还到她母亲手里。
“娘……嗝……大鲤鱼……嗝……没有了呜呜呜……”
孩子被安抚后,打着嗝说。
余音未散,又一个气泡浮出水面,顿然炸裂。
小小的木雕鲤鱼飞上船板,刚好落进女孩儿的怀里。
“是……龙王爷爷——”
女孩破涕为笑。
*
(二十)
含川觉得自己最近有点神经质。
他一直在盘算自己还能活多久。
龙族的基础寿命是五百,未到大妖前最多四千。
天地灵气枯竭前,他仅有大妖二劫修为,如果没记错的话,最多能多活五万年。
在那黑暗的龙朝,含川已经挥霍了五千载光阴。
除此之外,按照1:100的沉睡的时间转换……
含川心里咯噔一跳,低下龙眸。
他的寿命……
好像有点不正常……
是……记错了吗……
他默默摇头。
龙愁潭里有几个灵源,这是他得以苏醒的原因。
可,未来的某一天。
他会沉睡在这片金蓝色的天空下,永远闭上眼睛。
母亲说,这里不存在永恒。
谁都会老去,死掉的。
含川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一点留念。
然而现在,一想到死,含川居然犹豫了。
他凝视头顶不时游过的黑点,静静地,没有声音。
*
(二十一)
阴云压了满天。
大黑鲤鱼游出水面,凝重地望向一片黑暗的天地。
含川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河流远方,那被重新点燃的怒火。
自从千年前发动道义后,龙愁潭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恶劣,甚至比千年前还要可怕的天气。
而他,无论是沉睡还是苏醒,都在依靠神通,被动维持龙愁潭的平静。
是山神。
无妄峰的山神发怒了。
含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因为仇恨而控制不住自己能力的山神一旦发怒,龙愁潭会遭受毁灭般的打击。
介时……
千年的文明会沦为废墟。
漂泊的渔船会沉没湖底。
古时的信仰会消散殆尽。
那浩大的龙王祭。
那悠远的横笛声。
那飘荡的渔歌吟。
那些欢声笑语,人烟世情……
将从此只能成为书籍上冰冷的符号。
含川在天地间,呆楞了很久很久。
随即,一甩尾巴,游进湖中。
*
(二十二)
含川,你没有必要帮他们。
你已经帮过他们很多了。
若果不是你,他们根本没有现在。
是他们自己不自量力要和自然抗衡的。
含川,你这头傻龙。
你的娘亲是怎么告诫你的,不要和人类接近。
别看他们现在对你崇拜至极,等到你老了,快死了,他们会把你的麟片扒下来,剜出你那颗还在跳动的龙心。
含川,别白费力气了。
他们只是你一开始想要观察的“蚂蚁”。
玩玩就算了,何必把自己搭进去呢。
含川……
含川……
含川!!!
黑龙翻腾着,发出无声的悲吟。
*
(二十三)
云,聚了整整三天三夜。
雨,从那时起下个不停。
深谙龙愁潭脾性的人们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雨。
凶猛,狂暴,铺天盖地。
全世界都是水声,不是淅淅沥沥,是巨震如雷,撼山动地。
不过半个时辰,水面已然扑上湖岸。
“撤,都快往高处撤!!!”
狂风暴雨里,村长嘶声竭力的大吼被雷声淹没。
大浪狂涛疯狂地攥取着一切活物,要将他们全部沉进见不到底的龙愁潭里去。
屋舍倒塌,渔船倾覆,堤坝塌陷。
两天前动身从帝都快马加鞭赶回的沈卿缘看着这一切,全身发冷。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龙愁潭,为什么啊!!!
他还没来得及把龙愁潭的美传遍世界。
他还没来得及让百川村的名散播四海。
他还没来得及使父母亲的愿真正圆满。
他才刚刚爱上这个“落后愚昧”的地方。
老天爷,为什么你要把这些都毁掉啊!!!
“沈公子……撤,快撤吧!这里要,要完蛋了!”
随从哆嗦着,牵制边上惊慌失措的宝马。
要完蛋了。
四字惊雷将沈卿缘的心穿了个透。
“沈公子,小,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妻子还等着小的回去,小,小的先撤了!”
看着如雕塑静默的沈卿缘,随从一咬牙,跨上马背,调头就跑。
雨水笼罩着他的全身。
就像当年的投湖一样。
不同的是,湖里是天国,而人间是地狱。
深深的无力。
“救命啊!救命啊!”
直到附近的呼救,震醒了堕进绝望中的人。
沈卿缘猛地打了个激灵,看见废墟下的女孩儿。
*
(二十四)
人类,从古至今一直与自然搏斗着。
含川曾笑他们的不自量力。
现在的时代,是不自量力啊。
更何况,这是自然的使者,山神的力量。
凡人怎么能够……怎么能够与之抗衡呢。
他们会像几千年一样,认识到自己的渺小,然后哭喊着,向上天祈求它的宽恕。
可是,大黑鲤鱼看见了什么。
几艘破损的船,颠簸在大风大浪间,营救着浪间的人们。
一点一点地,和遥远记忆中的那叶扁舟,合二为一。
神是什么。
人创造出来寄托信仰,融入幻想,表达对自然崇敬的载体。
可绝境中,无人指望神明。
即使知道自己做不到,那又怎样。
他们还是要拼尽自己的全部去搏击命运。
含川默默地看着,轻轻叹气。
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了枷锁,再也挣不开了。
攀高的水面,沈卿缘不停地刨着倒塌的废墟。
尊贵的锦袍沾了泥,他不顾。
腰间的令牌太碍事,他扔了。
手刨出了血,刨得伤痕累累。
女孩儿抱着怀里的鲤鱼木雕,不哭了。
她说,大哥哥,你不疼吗?
她说,大哥哥,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沈卿缘像是没听到,一直到用力翘起最后的木柱。
他用受伤的手,把女孩轻轻放在背上。
水已经涨到齐脖高。
他努力地想冲出急流的屏障。
还是只能退回稍能落脚的废墟。
沈卿缘无言地站在雨中,周边黄水苍茫。
“大哥哥。”
女孩儿拿着木雕,轻声问:
“龙王爷会救我们吗。”
沈卿缘苦笑一声。
如果他真的想救我们,龙愁潭,会变成现在这样么。
沈卿缘无言片刻,本来想让女孩儿继续抱些希望。
灰蒙的世间忽然寂静了。
他猛地睁大眼睛。
遥远的湖上,大片大片的鲤鱼一跃而出。
漂亮的鱼尾撒开水花,击碎雨点,挥出一道巨大的,雄伟的龙门。
龙门之上,长鬃飘逸,鳞爪飞扬。
“吟——~~~”
耳畔是那阵跨越时空的龙吟。
*
(二十五)
百川村正在重建。
大水冲垮了三分之一的屋子,淹没了大片的田野,摧毁了许多的渔船。
可是龙愁潭的人们依旧乐呵呵地过着他们的日子。
除了打渔种田外,他们有许多其他的事要干啦。
修高堤坝,疏通河道,请上帝都的水利工程师,再挖几个陆上池塘。
这次的水灾虽然没死人,却使得人们意识到:龙王爷不会让他们过度安逸的,这是给他们的警告呀。
至于沈卿缘,还有要务在身,水退后就回去了。
离开前,他问村长有没有在雨里看见什么东西,村长摇头,大家都摇头。
只有筱筱一直缠着他:
“哥哥,你看,我说了吧,龙王爷会救我们的哒!”
龙愁潭底,含川就那么卧着,卧了几天。
他很累,很困,比几千年前的那次更甚。
有的时候,望着头顶无法忘怀的天空,含川觉得自己已是弥留之际。
仿佛生命已经被彻底透支。
他努力地告诉自己,他还不能死。
他死了,龙愁潭边上笨笨的小人儿会被龙愁潭吃掉的。
至少……至少死之前,他得留下龙嗣啊。
但天大地大,真的还有其他的龙族被抛弃在这么……
就算有了龙嗣,孩子能继承他的道义,甘于栖居湖底么……
含川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笨蛋小人儿……
你们修的坝,造的墙,挖的塘,真的有用嘛……
含川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些奇怪的东西呢。
当年他化形选择鲤鱼,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很快,浩劫到来,自己也被龙族抛弃了,被迫沉睡于水底万载。
“龙王爷,您睡吧。”
迷迷糊糊中,鱼鳍轻轻合上他的眼皮:
“您放心,我们会看好龙愁潭的。”
一个偌大的气泡浮上水面,映着四周壮阔的湖面和来往的船只。
“啪嗒”一声,装载世界的气泡炸开了。
天上的天和地上的天于涟漪中混为一体。
横笛和着渔歌,飘飘荡荡,回响在宽阔的龙愁潭上,经久不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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