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沉默。
这些雷池竟分五色,分别为白、青、黑、赤、黄。
王长吉竟然在内府阶段修筑了五座雷池,且以雷霆分出了先天五行,如此生生不息,遂有这不断生长的无尽雷海!
生死幻变。
无尽雷海的中心也并非生路,它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
鲍玄镜终于明白——他的白骨圣子,在这里等他。
执地藏推天意如刀,都尚有一线生机在。
这王长吉竟然算穷他的所有。
究竟是怎样的专注,怎样的洞察,怎样的知心人?
鲍玄镜感到自己的一生,过往的每一页,都被人细致地捡起来了。
很多遗忘的瞬间,都留待今日,叫他回想。
他摇头失笑,终究还是迈步往前。
他这种历万劫在幽冥成就无上,又放弃一切在现世追求永恒的存在。面对执地藏他也放手一搏,面对七恨他也反刺一刀……就算是死,他也要睁着眼睛看清楚,看自己是怎样死去。
一步踏出,眼前风景又不同。
鲍玄镜推开了一扇木门,来到一座陈旧的小院。
左前方有一架葡萄藤,这时候葡萄生得很好,沉甸甸地挂在那里,如珠串一般。
藤架下有一张竹编的躺椅,异常的光滑。躺椅上有一个绵软的布垫子,布垫上躺着一只四仰八叉的胖橘猫,正呼噜呼噜地睡大觉。
右前方的大水缸里养了荷花,一尾黄鱼在红花碧叶中,露了一小段黄鳞细密的腰身。
正前方的大门前,一方矮桌放置在屋檐下……倘若逢着下雨,便恰好作帘。
桌上有一碗白米饭,一碟油淋青菜,一碟黄豆炖猪蹄。
坐在门槛上的男人,正在慢慢地吃饭。
鲍玄镜看着他。
他也正好抬起眼睛。
他的眼睛里并没有瞳孔,或者说那静静旋转的雷池中心,就是瞳孔。
而眼仁的部分,完全被缓缓流动的雷浆所取代。
“呼……”
鲍玄镜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七恨出尔反尔,点破我的身份。”
他多少是有些不甘心的:“如果不是姜述在东华阁——”
王长吉打断了他:“在你被送回临淄之前,我就已经抓到你了。武安城外荒山,文永登神的那一步……是你的手笔吧?”
鲍玄镜一时定在那里。
轰鸣了大半夜的雷霆,似乎这一刻才真正将他击中。
他终于明白姜述为何那样决绝地将他舍弃。
他是白骨降世身,这件事根本不止是猜疑,而是已经有了确定性证据!
已经完全没有辩解的可能,没有咬死不承认的余地了。
他当然相信自己当时做得天衣无缝,可王长吉既然已经点破这件事,从中反溯过程,查清真相并不为难。
所以……是我已经露了根脚,七恨那边才选择放弃吗?
那个魔头从来都是物尽其用,在可笑的白骨自己露出破绽,已经必死的情况下,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实在是太合理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里,祂甚至不需要问对方的意愿!随手一推,结局便定。
在我真正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全心全意为人族而战的时候,当我为人族周虑,决定冒险揭露妖族图谋,为人族赢得应对战争的时间……反倒成为我的败亡之因吗?
鲍玄镜感到巨大的荒谬!
他曾经无数次俯瞰人间,闲时也翻阅一段段人生,常常觉得那些人类的挣扎与痛苦,都十分的可笑……
原来做人本就是这么可笑的事情吗?
“是我的手笔。”鲍玄镜终究是鲍玄镜,绝境不能真正让他绝望,他有一个真正强者的平静。
他看着院中的这个人,慢慢地说:“我拯救了人族,倒是想知道,人族何以报我。”
他开始说自己的伯父,说自己的爷爷,讲述鲍氏列祖列宗对齐国的贡献。
又说到他曾为幽冥神祇,是怎样默默地守护世界。在危机四伏的幽冥世界里,他是怎么一步步登顶……
他还在讲他作为人的规划,他要怎么帮助人族崛起,怎么让人族永昌不衰,怎么人人如龙,盛况永恒。
王长吉只是吃饭,吃完了所有的菜,吃干净每一粒米饭。
最后他看着院中的鲍玄镜:“或许谁都不能磨灭你的功绩,或许你的确可以对人族有更大的贡献,或许把故事听到这里的人……都已经原谅你。”
“但我不原谅。”
他平静地说完这句,侧过头去:“我联系不上你的主人……他怎么说?”
葡萄藤架上,不知何时栖了一只无尾燕。祂有血色的眼睛,尖利的爪子,和光亮的羽毛。
雷池的出口落点在幽冥世界明辰宫,冥府阎罗大君卞城王在那里等了好久。
鲍玄镜若是真个逃出了雷池,祂就是将其扑回雷池的后手。
而若祂结合阎罗宝殿的力量,都不足以挡住鲍玄镜的去路,联系灵咤圣府,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实在不行,自家酒楼里还有一个暮当家。
但鲍玄镜被齐天子鞭笞得太狠了,在这里就止步。
燕枭磨了磨尖牙,遗憾自己并未出力。将来论功行赏,少了一项重大表现。
血色的燕瞳死死盯住鲍玄镜,好似祂也与之有刻骨的恨:“我也联系不上我的主人——但无论怎么想,他也说不出‘原谅’这两个字。”
在上头的命令下,祂本就多次配合王长吉,搜寻幽冥世界,追逐白骨线索。祂非常明白“上头”对这件事情的执着,所以祂也恨得刻骨铭心。
“也许姜望不这么想。”鲍玄镜赶紧说:“我出生的时候他就抱过我——”
王长吉放下筷子,敲在空碗上:“不留你吃饭了。”
噼啪!
噼啪!
噼噼啪啪!
鲍玄镜体内发出爆竹似的响。
他的身体像瓷器一样裂开,其中电光暴耀。
血肉就这么一块一块地剥落下来,化为泥块。晶莹如玉的白骨,也炸成了黑色,仍然冒着青烟。
爆竹声响了很久很久。
在燕枭都快要睡着的时候,祂看到那些骨头,终于都被雷霆熬成了骨灰。
然后有一只木铲探来,将这些骨灰都铲起,倒进了养着荷花的水缸里。
院中下起了雨,挂在屋檐,果然成了帘。
“死得很彻底了。”燕枭心有戚戚地说。
祂现今是幽冥世界的阎罗大君,证得阳神果位,但仍然没能企及白骨曾经的境界。
这样一位站在诸天高处的强大存在,就这么灰飞烟灭。
世界还很危险,祂必须要抱紧主人的大腿,不可以放松。
王长吉却没有那么多感慨,收了碗筷径回里屋。
院落随他消失,雷海随他退潮,最后在一望无际的碧海上,沉默的钓客收起长竿,独自往远处走。
“您去哪里?”无尾的燕子落在潮头,下意识问。
王长吉没有回头,只说了声:“回家。”
再也回不去的家。
……
……
青石宫大门紧闭。
蛛网稀疏,青苔潮冷。
每年母亲祭日,姜无忧过来的时候,都有回家的感觉。
为人儿女,他们祭奠的方式并非香烛,而是隔着一扇宫门说话。
他们也不聊母亲,只是随着心情,想到什么说什么。
她希望母亲若是在天有灵,能知晓她和大兄都还活着,时常相聚,永远相亲。
都知天家无家。
但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常常有“家”的感受。
她能感觉到诗书里的“灯火可亲”,体会寻常百姓家的温暖。
母亲是一个温暖的人。
吃斋念佛,心地善良。一生未有主观地害过谁。
总会亲手做些糕点,抱她在桂花树下慢慢地吃。
最常做的是桂花糕。
最常用的是“香雪桂”。
这种桂树就是因为母亲的喜爱而声名大起,得以同浮山老桂并称。
但其实母亲只是随意取的花,刚好那一株在近前。
母亲不爱奢靡,待人宽和,宫里人人念她的好。
唯独念佛一直戒不掉。
封了皇庙,便自立香庵。
推了庵堂,又藏佛像。
烧了佛像,便默佛经。
她像一片落叶,被风吹走,随波逐流。但却以自己的方式,与父皇抗争。
她觉得她念佛……能念回她的无量。
最后父皇把她放置冷宫,不再见她,也不再理会她是不是念佛。
她却很快地枯萎了。
姜无忧的记忆中,没有太多关于父皇母后的对错,她只记得那个温暖的怀抱。以后很多年都不再有。
大兄也是一个很温暖的人。
或许吧!
青石宫这里常常可以让她想起母亲。
她可以迷惘困惑,不明白蝉鸣为什么只在夏天。最伤心的事情是饵糖坏了门牙,一说话就漏风。
而在青石宫外,她必须穿戴盔甲。
在华英宫里,她要做一个懂得政治的大人。
今夜有易鼎之变,她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先于长乐宫和养心宫捕捉到事态,不是因为自己强过他们多少,而是因为要改变这个国家的人……是她的大兄。
她一直清楚宫门之后无声的邀请,她一直明白,大兄在等她。
可她更知道——父皇也明白。
父皇明白这一切,仍然允许她去见大兄。
她在五岁的时候与兄长告别,又过了一年永远看不到母亲。
父皇从来不说当年的事,只默许她相见,默许她祭拜,默许她争龙……默许她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
这是一个过于高大的人,温柔也藏在背影中。
从三分香气楼走出来,姜无忧便一路往青石宫走。路上神鬼避道,风雨绕行。
最后她倒提方天鬼神戟,在宫门之前横立。
她已经十四年没有来,再来时已经换了人间。
墙还是那堵墙,无非苔藓更甚。门还是那个门,锈迹无非又加深。
但她已不是牙牙学语的孩童,不是那个总缠着大兄问“为什么”的小无忧。
世上很多事,没有为什么。
是走到这里了。
她一脚踏着道,一脚踏着武,也终于走到了这里。
她走上前,戴着甲手的有力的手,握住笨重的铜环,用力叩响。铛!铛!铛!唤醒了这座冷宫——从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做,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这是一种禁忌。
这最后一步,她走了很多年。
“大兄,你知晓世间一切事。”
“当然也知晓我道武已成。”
姜无忧看着那紧闭的大门:“你当然也明白,我会怎么选择。”
“无忧。”姜无量的声音在宫门后响起,似乎他一直坐在门后等她。
这声音仍然是温暖和煦的,似是关不住的夏天:“我一直跟你说,做你觉得对的事情。”
“那么就是现在了。”姜无忧抿了抿唇:“我努力了很久,可以跟你讲我的‘正确’。”
“我想听听你的正确——”宫里的人说:“你真的觉得,齐国不需要改变,我不能带着齐国走向更好的未来吗?”
宫外的人道:“你可以再等二十一年。”
姜无量的声音道:“你们是等着他做决定的人。要超越他的人,只能自己做决定。”
“大兄。今夜站在青石宫门外,是我自己的决定。让你再等二十一年,也是我自己的决定。你在意诸天万界,宏大故事。”
姜无忧提戟静立,如一尊高岸的塑像:“我在意我……五岁时的难过,六岁时的心情。”
她的语气认真:“不是只有你的故事,才是故事。你不能说这小小的决定,不算决定。”
“无忧,你说得对,大兄也已经看到你的决心。”宫里的声音道:“但我等不了那么久了。神霄战争一旦结束,现世很快就要出结果——那时候易鼎更不容易,仓促掌权也很难赢得确定的胜利。天下之争,一丁点不确定,就意味着更多的牺牲。”
一扇宫门隔绝了一母同胞的兄妹,宫里的声音有回响,宫外的声音却旷远。
宫外的姜无忧说:“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是对的。”宫里的姜无量道:“为了保护你,我们从来不让你读佛经。”
“道理在其中?”姜无忧问。
“道理就是道理,有时候它以佛经的形式体现。”姜无量的声音道:“若是我出生的时候手里握着一卷道经,也许我今天也要称‘道尊’。”
“没有也许。”姜无忧说。
“你说得对。”姜无量的声音道:“佛就是佛。”
他今夜一再地认可姜无忧,或许因为姜无忧真正提戟拦在青石宫前。她做到了他曾经告诉她的——要开此世之新天。
但还是……太晚了。
这一天太晚来到。
“佛拯救不了这个世界。”姜无忧放下那铜环,看着沉重的宫门:“祂甚至没能拯救我的母亲。”
宫里的声音说:“我的母亲在无望的等待中离去了……我立志让天下所有的母亲,不要再枯等。”
“世尊立志众生平等,祂亦失败了,死于苦海中。”姜无忧又问:“佛且不能自救,谈何救度世人?”
“所以我必须要超越世尊。”姜无量的声音逐渐明确了,不再是那副和缓的样子,他无比的坚定:“六合天子是必经之路。”
“那么——”姜无忧扬起头来,高挑的马尾如刀,仿佛也斩破这个夜晚仅有的温情:“开门。”
宫门终究没有立刻轰开。
她所等待的厮杀,没有发生。
姜无量的声音在门后,似有叹息:“无忧,你问问自己的心。你觉得我和父皇……谁对谁错?”
“我不知道你们谁对谁错。”
姜无忧摇了摇头:“天家不讲对错,只说得失。”
她握紧了方天鬼神戟:“百姓家也不讲对错,只看谁更心软。”
冷宫中一时沉默。
姜无量的声音说:“无忧你真的长大了,你懂百姓!”
父皇和大兄,究竟谁会心软呢?
姜无忧心里知道答案。
他们谁都不会。
他们本质上是一路人,都是天生的帝王。
所以今天,她也不会让路。
宫里的人说:“如果我今天一定要出去——”
宫外的人道:“踩过我的尸体,我今天是这道门槛。”
姜无量深深叹息:“大兄想问为什么。”
姜无忧挑起眉剑,将方天鬼神戟横在身前:“君父有我,当无忧矣!”
临淄高天,道武天尊。
道武之后,明月高升。
这轮青石宫所化的明月,映在姜无量的眼睛里。
大齐天子看着长子的眼睛。
他引以为傲的女儿,华英宫主姜无忧,正在其中。陷在青石宫永恒的幻境里,以为自己正在改变什么。
他当然可以轻易地将她唤醒。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在这个骨肉相残的夜晚,梦境是最温柔的地方。
但是他笑了。
这是这个寒冷夜晚,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发自内心的笑。
“是朕赢了。”他对姜无量说。
作为一个父亲,赢得了女儿的爱。
周五见~
……
感谢书友“一只小烟燎”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67盟!
之前漏了感谢,现在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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