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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无所不能

蛮荒里的东西精细不到哪里去,可供纺绩的棉麻更是难寻,几人也是寻找了许久才勉强找到了替代之物,而陶闲篮子里的显然都是经过精之又精的挑拣才剩下来的,论其柔软舒适,与普通棉丝也相去不远。

这般精细的东西做来是给谁的,徐行之问也不用问。

他径直问了另一个问题:“曲驰呢?以前看你们焦不离孟的,你单独一个出来,他放心?”

陶闲拉扯着针线索索作响,面上带着一点温存的笑影:“没事的。他知道我在这里。”

说着,他咬断了一截线头,很轻很轻地说:“再说,他不能,总离不开我。”

徐行之微微凝眉,觉得陶闲这话古怪,但至于哪里古怪又说不很分明,只好笑道:“他就是离不开你啊。一小会儿见不到就到处找。”

陶闲羞赧地笑了:“徐师兄不要这么说,我,我没有,那么重要。”

但这并没有耽误他的双手上下翻飞,至少在针线这个行当里,他能享受到充足的自信和快乐。

徐行之注意到,陶闲指尖有几处已缠上了薄薄的白纱布,从纱布底端透出来一片鲜红,像是被磨破了。

徐行之刚想发问,陶闲就抬起脸来,期期艾艾道:“徐师兄,孟师兄,你们,不用管我,就当我不在。”

不过陶闲真的很容易叫人忽视,他本身就瘦,薄薄一片人影弓着腰坐在那里,寂静地做着他的针线,很容易让人疑心他只是一道影子。

徐行之也不愿叫他不自在,便自顾自与孟重光聊起天来:“等到出去了,你想做些什么?”

孟重光干脆利落:“杀了九枝灯,剥皮抽筋,熬油点……”

话说至此,他突地记起自己温柔乖巧的形象来,立刻把自己扮成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猫,蹭了蹭徐行之的手背:“……重光听师兄的。”

徐行之乐了。

他当然不会忘记房中还有一个人,有意无意拿话照顾着陶闲:“小陶呢?等出去之后,小陶想去哪里?”

陶闲低着头运针如飞,把自己坐成一道清癯的瘦影:“我,不知道。”

“跟着曲驰?”

他呆呆地重复:“嗯,跟着曲师兄。”

“到了凡世间,你的手就不必这么辛苦了。”徐行之道,“你都多久没穿过现成衣服啦?到时候叫曲驰从头至尾给你置办一件。”

陶闲忙碌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他这些日子为曲师兄赶着做了四季的衣裳鞋袜,还做了剑套,唯恐将来没有人再给他做衣裳了。但经徐行之提醒,他才想到,外头世界里,有丝锦素缬,有绫绡罗缎,自己这一身棉不棉麻不麻的衣裳,有什么稀罕的呢。

有一瞬间他很想哭,但他最后还是含着眼泪笑了:“嗯,好呀。”

徐行之枕靠在软榻上,被火烤得热了身体,睡意也如影随形地笼罩了上来了,迷糊中想起了一件事,他抓住孟重光的手,随口询问:“雪尘给你的信上写了什么?”

孟重光好奇:“什么信?”

徐行之低低“嗯?”了一声。

之前他未曾提起,是因为心里仍盘桓着躺在蛮荒土地下的温雪尘的影子,心思芜杂,近日才记起还有书信一事。

徐行之记得分明,温雪尘修遗书三封,自己只拿走了他给自己的那封,剩下两封他以为陆御九和孟重光各自取走了,可如今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然而现在陆御九身在绝壁之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御九取走信函之后,忘记把孟重光那份交给他了。

左右也不着急,等陆御九从峰上下来,再拿信也无妨。

房间里梭梭的线声未绝,陶闲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

问出这个问题后不久,徐行之便歪在榻上睡了过去。

而确定屋中有一个呼吸变得均匀后,陶闲把手伸到了篮子下,鼓足勇气,启唇道:“孟师兄,我……”

孟重光闻声看向陶闲,示意他噤声,目光却在碰触到他后径直越过了他,望向窗外。

半晌后,他微微皱眉道:“……外头那个是曲驰吧?”

陶闲闻言一愕,扭头去看,果真透过窗户瞧到在白茫茫的雨雾里,有一个只着单衣、勤勤恳恳地埋头挖掘着什么的青年影像。

他丢下篮子和针线,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

雨声沸反,粗线似的雨滴在水面上射出一圈圈圆纹。陶闲心急得很,什么雨具都没带便奔出塔来,拖住了那大雨天跑出了家门来的人的胳膊,极力用瘦弱胸腔里发出的颤声压过雨声:“曲师兄,你做什么呀!”

曲驰应该是笑了,雨水顺势侵入,流入他的口中,他很文雅地侧过身去吐掉,推着陶闲的肩膀:“你回去。我马上就回。”

曲驰的外袍垫在泥泞一片的地上,上面堆满了柔韧的黄泥。

陶闲被淋得眼圈都在发红:“现在挖泥做什么?”

曲驰天真地一笑:“我也给你堆一个。”

“堆什么?”

“火塘呀。”曲驰被雨水淋得面目不清,但想也知道那该是一张多么温和可亲的笑脸,“我给你堆一个,你就不会去别人房中了。……就会一直在我身边。”

陶闲愣住了。

雨水敲在陶闲身体上,把他浇得噼里啪啦作响,但是他的左胸却有一团热气顶着向上升去,把他的眼眶熏蒸得发酸发软。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曲驰一愣,继续被吓得脸都白了,把手在空中洗刷一番,才膝行过去抱住了陶闲,努力释放他能够释放出来的最大善意:“哭什么呀。不哭,不哭。我给你吃糖,多少都给你。你不要哭了。”

陶闲不说话,只是哭。

曲驰抛下了他刚刚收集起来的黄泥,从怀里被浸透的手帕间摸出一颗小石子,珍惜地塞进了陶闲嘴里,陶闲张开口,含住了石头,牙齿和舌头却不敢碰触曲驰的指尖哪怕一下。

“怎么办啊。”陶闲没头没脑又含混不清地说,“……曲师兄,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啊。”

一番兵荒马乱后,一身水一身泥的两人回到了高塔。

丹阳峰的弟子呈上了热水,但陶闲坚持不肯先洗漱,只说自己的针线篮子落在了徐师兄房中,他要亲自取来。

说罢,他也不顾丹阳峰弟子和曲驰的劝说拉扯,一头扎出了房间,瑟瑟发抖地滴着水跑进了整座塔中最温暖的地方。

门轴乍然一响,孟重光脸色一变,捂住安睡着的徐行之的耳朵,抬头正要瞪眼,却发现是水鬼似的陶闲回来了。

他浑身上下一齐往下滴水,好像随时会融化在水中。

孟重光刚想说些什么,陶闲便快步走到了自己的篮子前,从底部取出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树皮信,又快步走到了软榻前,在距离软榻三步开外的地方站住了脚步。

那茕茕的、有如影子般单薄的人,难得有胆量与孟重光对视,仿佛有无尽的勇气,将他充盈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模样。

他抓住那封信,轻声道:“孟师兄,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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