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县太爷带着妻儿走马上任。
他管辖的县虽小,却因靠着一条河,有个码头,商船往来便利,县中人多行商,因而并不穷。
他来的那日,骑着高头大马,前方衙役开道,后面轿子上妻儿紧随,两旁百姓夹道,当真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新官上任,各方势力自然要来探探虚实,因此纷纷派出了自己的夫人。
三好这个新上任的县太爷夫人,椅子还未坐热,就团团忙了起来。
好在那几年在县里,时常与夫子们的夫人往来,又在玉秀店中见了不少富家妇人,待人接物成熟了不少,倒没出什么差错。
只是每日与人说些虚虚实实半真半假的话,心里有些不耐,却又不得不挂着笑与人周旋。
却不知那些夫人们见了她更是惊奇。
在她们看来,这个县太爷夫人,既无十分的姿色,也没多少才学,看身段也不出色,却能将县太爷拿捏得牢牢的,后院里别说小妾,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怎么不让人惊奇。
更何况县太爷又年轻,长得又俊朗,那样的人品,打着灯笼也难找,竟肯只守着结发夫人?
自然有人不信这个邪,夫人们打了头阵之后,那些老爷们就该出手了。
三天两头有家人来送请帖,有一些李靖不能推,只得去赴宴。
有些宴‘清’,有些宴‘浊’,有时他半夜回来,除了一身酒气,三好还能嗅到一丝脂粉味。
她只不作声。
直到有一天,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被人送到家里来,说是来伺候县太爷的。
三好看着她们花一样的脸庞,娇滴滴的身段,心里冷笑,这哪是来伺候人的,这是等着让人伺候的呢。
她招来下人,让他们开始收拾行李。
等李靖闻讯赶回家,她已经打包好,带着两个孩子,只等登车走人了。
李靖也管不得众多下人在场,急急道:“三娘、三娘,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要走?”
三好轻轻一笑,“相公日理万机,这后院的事,我自该料理好,不让你操心。
只是我们家院子小,容不下许多人,今日两个妹妹来了,自然不能委屈了她们,免得相公心疼。
所以我想着,不如我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将院子腾出来,相公和妹妹们住在里头,必定又宽敞又快活。”
李靖听得出了一身汗,忙道:“哪有什么妹妹,你别乱想,我这就让人送回去。”
三好道:“那怎么行,我看相公最近夜里回来得晚,想来都是这两个妹妹伺候的,相公忍心将她们送走,我却不忍心了。”
李靖额角冷汗直流,急急解释道:“没有的事,三娘,你信我,我从未碰过她们。”
三好轻轻一哼,“难不成是我鼻子出了毛病,相公衣服上那些香味不是脂粉,而是墨水不成?
相公不要觉得我是个不容人的,你且放心,外头有几个妹妹都接回来就是了,若这院子不够大,那就再买一个,总能住得下。
我和孩子们就不在相公眼前碍眼了。”
说着,转身就要踏上马车。
李靖忙扯住她,哀哀求道:“三娘你别走,你信我,我真的不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衣服上那些味道,都是别人沾过来的,我真的一个都没碰。
你若不喜欢,往后那些邀请我都不去了,都家在陪你和孩子,好不好?”
三好偏过身,斜眼瞧他,“相公说哪里的话,我可从没有拦着你赴宴的意思。”
李靖见她愿意回转,忙点头道:“是是是,是我不愿意,是我自己不想去。”
三好又道:“这可叫我为难了,两个妹妹都到家里来了,难道还要我将人请出去?
这多不好。”
李靖忙道:“我让她们走,是我要她们走的,不是三娘赶的。”
“若以后还有妹妹上门来怎么办?”
三好歪头苦恼道:“等以后妹妹来了,我总是要回老家的,算了,不如现在就走了吧。”
李靖吓得一把抱住她,眼眶都急红了,“不会有的,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三娘你放心,不会有的,我求你别走。”
他是真的急怕了,箍在三好腰间的
手臂勒得她发痛。
她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掰开他的手臂,转头来看着他慌乱的双眼,道:“相公今日的话,我记得了,也信了。
请相公也记在心里,若哪日忘了,我恐怕不能提醒你。”
李靖连连点头,眼眶发红。
县太爷后院的危机,以那两名姑娘被送回去而告终。
与此同时,县太爷惧内的名声也彻底传了出去,举县皆知。
此后,再也没有不长眼的送美人来触霉头。
这是后话了。
这日晚间,因白天一场惊魂,李靖似被吓狠了,黏黏糊糊跟在三好后头,一刻也不敢放松。
三好哄睡了两个孩子,一转头差点与他撞上。
她推了推他,道:“还不去洗漱,在这里干什么。”
李靖便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草草洗澡回到屋里,却不见人,他心里一惊,喊了声三娘,就要冲出屋去找人。
三好无奈道:“我在屋里,躺在床上呢。”
李靖将冲出去的脚收回来,绕过屏风,见她果真在床上,才松了口气。
三好见他这样,又好笑又好气,招招手让他过来。
县太爷便巴巴地来了。
三好仔细看他,说实在话,就算不说他的身份,光看外表,李靖也是有些资本的,难怪外边的女人削尖了头要往他身边凑。
从前她只觉得自己与孩子在他心中,多少应该有些分量。
今天李靖的表现,却让她有些意外。
她没料到,这分量,有那么重。
今天她说要走,虽有几分赌气,却也是真的打定主意要走的。
她无法想象,这个院子里住进了别的女人,自己还与她们和乐融融的模样。
就算只是装模作样,她也不愿装。
她不觉得自己爱上了李靖,若眼下他带了别的女人回来,她既不会哭,也不会闹,但她会带着孩子远远走开。
李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掀开被子上了床,凑近她低声道:“三娘,前些日子是我错了,不该出去喝酒。
但我真的没有碰过别人,那些地方脂粉味重,我坐着身上就带了味。
以后再也不去了,你别生气。”
三好想了想,道:“都不去也不好,你在这里为官,自然要与他们打好交道,否则别人会说你不合群,往后就不好做事了。
你若内心坚定,就算去了花街柳巷,我相信你也能干干净净地出来。
若心里本就有想法,就算住在和尚庙里,照样不会安生。”
李靖忙点头,“你说的是。”
三好打了个小哈欠,今日闹了这一出,她都没午睡,困了。
李靖试探着伸出手,将她柔软的身体拢来怀里抱着。
三好只撩起眼皮看了看,任他抱着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上,县太爷身体麻了半边,在床上躺了许久才能爬起来。
好在这事除了夫人,并无外人知道。
这日午间,李靖在衙门里坐班,外头突然有人给他送了一封信。
他拆开看了,许久后长长叹了口气。
等回了家,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给三好听。
原来给他写信的竟是周如芸。
数年前周如芸与一名书生好上,她爹不同意,她想起曾经错过李靖,怕到手的荣华富贵又丢了,于是下了决心不愿再错过这个,便瞒了家里人与书生私奔。
只打算日后做了官太太,再回去让她爹看个明白。
却不想那书生只是用花言巧语来骗她,将她拐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卖了,一个良家闺女就此沦落风尘。
她试着逃过几次,却都被抓回来,遭了几次毒打后,渐渐绝望,不敢再逃。
每每夜深人静,想起从前家中无忧无虑的日子,便不住痛哭流泪。
偶然一次机会,让她听说本县新来的县太爷是平阳县人士,名叫李靖,她心里又升起了希望,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千方百计让人送了封信上门,只望这个李靖是她认识的那个定安,能救她出苦海。
三好听李靖说完,心中也有些感慨。
虽说周如芸眼下落到这地步,一半原因是她咎由自取,但更可恨的却是那个骗她的书生。
况且她父亲是李靖的夫子,这事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置之度外。
三好道:“你准备怎么办?”
李靖道:“我打算写一封信给夫子,他若知道,必定会赶来。”
三好想起之前听别的夫人说,周夫子怕丢人,只当没这个女儿的事,心道他若知道了,未必会来。
她道:“信是要写,却不是写给夫子,而是要写给他的夫人,顺便把周姑娘写给你的信附上,当娘的总是心软,不会弃女儿不顾。
此外,在周家人赶来之前,咱们要先想办法把周姑娘赎出来,那种地方,多待一天都是受罪。”
李靖点头,道:“这事我来想办法,只是不知要将她安置在何处?”
三好看他,道:“你说呢?”
李靖道:“我让人另外租间屋子给她吧。”
三好笑了笑,“怎么不让人住到家里来,你们两人还能叙叙旧。”
李靖摇头,“不行,她若又说难听话气你怎么办?”
三好不过是与他开玩笑,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心里莫名有点高兴,“我都忘了,你还小心眼记着呢。”
李靖道:“我都记得。”
这事他便去办了,找人将周如芸赎出来,安置好,又让人时时看着,不让她乱跑。
看着的人几次来传话,说周如芸要见他,他都不理。
却不想有一次还是让她跑出来了。
李靖如今住的院子就在县衙后头,只隔了一条小巷,这日他从后门出来,就被堵了个正着。
周如芸看着变了许多,从前明媚艳丽的女子,如今瘦得脱了形,一身白衣穿在身上,仿佛就要随风而去。
她哀怨地看着李靖,“定安,你好狠的心。”
李靖皱眉看着她,道:“你不该乱跑,我已经让人给你家里送了信,他们很快会来接你。”
“不!”
周如芸猛烈摇头,“我不跟他们回去!”
她心知以她爹的性子,就算派人来接她,为了名声,回去后肯定会把她送到尼姑庵去,她怎么能忍受一辈子吃斋念佛的日子?
她看着李靖,从前她设想的官太太的日子,就在眼前,这个人果然有出息了。
可惜本该是她的位置却让别的女人抢走了,她怎么甘心?
!
她敢肯定那个乡下女人守不住李靖,也对自己有信心,只要给她一个机会,让她留在李靖身边,她早晚能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想到这里,她的眼里盈满泪水,看着越发楚楚可怜,她哀求道:“定安,看着我们往日的情分上,我求你不要把我送走。
我知道如今我配不上你了,也不敢奢望能够站在你身边,我只希望能远远看着你,就算是做一个小丫鬟,就算日日给你端茶送水我也愿意。”
李靖摇头道:“我这里不缺丫鬟,你快回去吧。”
“为什么?
!”
看他这样毫不留情,周如芸终于装不下去,尖声道:“我哪里不好?
!哪里比不上那个乡下女人!你当初选了她,却不肯选我!”
她情绪激动,没发觉负责看着她的人已经从后头偷偷摸过来了。
李靖见了,面上仍淡淡道:“过去的事,何必再提。”
周如芸又尖厉地喊了一声,正要朝他扑过来,就被后面的人瞅准空子牢牢按住。
那人头上冷汗冒出来,直道定会看好她。
李靖点点头,让他带走看牢。
周如芸挣扎尖叫不休,到底还是被拖走了。
李靖呼了口气,上前几步推开自家院子后门,却见三好就在门后。
他一愣,忙道:“三娘你听见了?
我没跟她说什么。”
三好淡淡扫他一眼,“难不成我是老虎,让你怕成这样?”
李靖连忙摇头。
三好轻轻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李靖在后面亦步亦趋跟着。
回到房里,两个孩子围上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李靖一边应付,一边偷眼去看孩子他娘。
等两个孩子乏了,让人带去休息,三好才道:“相公把心放回肚里就是,我之前既然说了信你,就一定能够做到,何必这样疑心。”
李靖凑过去,小心道:“我不是疑心你,只是怕你不高兴。”
三好转头来看他,半晌后主动握了握他的手,道:“我若不高兴,自然会说。
相公待我的心我知道,你既然一心一意对我,我也不会虚情假意待你。”
李靖忙回握她,面上发红,道:“你放心,我以后只对你一心一意。”
三好听后,微微一笑。
她花了这么多年,终于觉得李靖的真心可信,也愿意再次打开心扉,重新去接受他。
但她也时时警惕着,这一次,他若再伤了她的心,那往后绝没有又一次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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