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深长出了一口气,对帮自己收拾的同事们微笑致谢。
魏华捧着那盆角堇,问:“深深,你的花怎么办呢?要带回家去吗?”
叶深深抬手轻抚过依然开得那么灿烂的角堇,眼前闪过沈暨隔着窗台将花递给她时的笑容,他说,它叫深深花。
像是被他温柔轻唤花朵的神情所迷惑,她在半梦半醒之中,对他说,沈暨,我喜欢你。
然而他顺着楼梯渐渐往下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她很好,只是,对我而言,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叶深深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她郑重地将这一小盆花捧给魏华,说:“我不带走啦,就算现在能带回住处去,过几天估计也带不回家,所以……送给你吧。”
“好呀,我可喜欢花了!”魏华欢喜地将花拿过去,摆在了桌上最醒目的地方。
叶深深的目光定在那盆花上,许久,拿着杯子给它浇了最后一次水,然后低声说:“好好照顾它哦。”
因为,这是她要舍弃的,沈暨对她最好的温柔。
魏华爱不释手地摸着花朵,点头:“放心吧,我会的。”
方圣杰亲自下来送叶深深,一看见她就开始夸张地摇头,说:“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我的工作室真是卧虎藏龙,连实习生都能被巴斯蒂安先生给抢走,心疼死我了!”
叶深深难得看见他这样的神情举动,不由得笑了出来,觉得这个看起来不太好接近的老师一下子就可亲起来了。
熊萌已经扑上去对方圣杰表忠心:“别心疼,老师,你还有我!”
方圣杰按住他的头直接推开了:“滚!你这三天两头出纰漏的混蛋顶什么用啊!”
在满屋笑声中,沈暨帮叶深深抱起桌上的箱子,对方圣杰笑道:“不好意思啦,我要把你的深深带走了,永不奉还。”
方圣杰把脸转向一边:“快走快走!”
沈暨笑着低头,看了看箱子中的东西,然后又不着痕迹地转过目光,在魏华桌上的那盆花上一掠而过。
但他什么也没说,抱着她的箱子往外走,也照旧和陈连依、莉莉丝她们打招呼告别,若无其事。
叶深深看见了他的目光,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在出门的时候,低声对他说:“魏华挺喜欢那盆花的,我想,你和她也是朋友嘛,这花给我和给她,都是一样的,对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明亮而纯净的眼睛,停了片刻,然后淡淡转开:“对,没错,都是一样的。”
只是朋友而已。
可以互相关心,可以互相帮助,然而却永远不会逾越过那条敏感界线的,朋友。
叶深深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在宋宋订票之前,她先打了个电话给顾成殊。
“顾先生,我准备明天和宋宋一起回家,你看行吗?”
其实,叶深深真的只想礼貌性地和他说一下自己回家的事情,她觉得正常人都会回一句“好的,一路平安”之类的话。
然而顾成殊回给她一句:“不行。”
硬生生咽下了口中已经准备好的“谢谢顾先生这几个月对我的照顾,再见”,叶深深不可置信地握着自己的手机,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这毫无道理的专制。
“你接下来去法国是长期签证,对方走流程中,手续非常繁杂,你得留在这边配合,如果需要回,上海大使馆面签时再说。而且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日程,你没空回家了——哦,春节前一天可以走。”
叶深深嘴角抽搐,问:“那么接下来我的日程是?”
“周一到周五上午,法语家教;下午,法语速成班;周末和晚上,我或许能有空去检查你的进度。”
简洁清晰,她确实没有任何时间回家了。
另外那个——“顾先生,你来检查我进度的意思?”
顾成殊停了停,然后说:“意思就是,你别出门,乖乖待在家里等我。”
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叶深深盯着变暗的手机屏幕,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自从宋宋明确地对她提起顾成殊对她有“特殊想法”这个可能性之后,她现在仿佛像是打开了全新的世界。如果是三天前,顾成殊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肯定啥想法都没有就点头答应了。
可现在……虽然她还是得答应,但是她心里有了想法。
就是那种,难以言喻的,五味杂陈的,乱七八糟的,理不清头绪的,一头雾水又有点踊跃期待的想法。
不!没有期待!
叶深深及时地清醒过来,努力把这个不良念头给硬挤出去。
同伴、合伙人、承诺方,好吗?
对方的女友不是郁霏那样的,就是路微那样的,好吗?
黑历史渣男是绝对不可以碰的,不然死无葬身之地,好吗?
所以,宋宋走的时候,无比痛心又无比哀怨。
叶深深将自己法语班的课程表给她看,露出比她还痛心还哀怨的神情:“宋宋,你看啊,我前段时间真的昏了头,买了法语书还报了法语班,我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我本来真的想和你一起走的,可我去问了才知道,这个钱,没法退啊……”
宋宋看了看她的课程表和学习证,再去搜索了一下那个学校的学费,顿时发出类似于牙痛的吸气声:“好吧,说真的,你要是放弃的话,我都会心疼得睡不着!”
她送宋宋去机场,机场大巴的电视上,刚好播放着昨晚的慈善晚宴。一个个明星穿着各式礼服,款款走过红毯,面对着镜头争奇斗艳。
季铃在其中不过是二流小明星,走红毯的镜头也只一扫而过。然而在慈善拍卖环节时,全场的镜头,却最终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因为,她身穿着闪光丝缎和塔夫绸制作的礼服,混纺着银线的布料,在幽暗的灯光下,整件裙子就像中世纪的油画一样,发着淡淡的光辉,让所有四处捕捉动态的摄像头,都自然而然地对准了她。
宋宋赶紧用手肘撞了撞叶深深。
叶深深取下耳机,从法语中抬起头,抬头看向屏幕,看着那件从自己手中诞生的礼服。
她身边的两个女生玩着手机,偶尔一抬头看见屏幕上的季铃,随口议论着:“哎,这个是季铃吗?”
“对啊,以前电视剧里好像没这么好看。”
“我喜欢这件裙子!好仙啊。”
“是哦,你看她上台了……动起来更好看,身材也好好哦!”
“我赶紧去搜一搜是啥牌子,有没有同款,我将来结婚的时候也要穿这样的裙子!她太有心机了,简直是人群中唯一的亮点啊,我喜欢!”
“哈哈哈……你这个恨嫁的女人!”
两个压低声音的女生在座位上笑成一团,叶深深和宋宋坐在她们的旁边,看着已经切换成广告的屏幕,相视而笑。
宋宋看着她的笑容,忽然叹了口气,问:“深深,你会怪我们吗?”
“嗯?”叶深深有点不解地看着她。
“我是说,我们强迫你丢下这边的成就,让你回到平淡寻常的人生……”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平淡的人生总是比较安稳,不是吗?”叶深深随意笑了笑,说。
“可……可我又觉得……”
宋宋迟疑着,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我觉得,你看着自己设计的作品时,眼中闪烁的那种光芒,是我们和你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也未曾见到的动人光彩。
强迫一只鸟折断自己的羽翼,回到安稳的窝中,虽然一辈子不经历风雨,可再也无法俯瞰这个世界的风景,这样,究竟好不好呢?
叶深深伸手揽住她的肩,说:“放心吧,无论如何,我知道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
宋宋走后,叶深深一个人站在机场外,看着起落的飞机。
耳机里还在播放着法语教程,aurevoir,再见。
再见。
告别自己舍不得的,告别自己必须要舍得的。放开那些自己已经拥有的,为了心中最终的企盼。
因为知道回家后必定有一场艰难的战役,所以叶深深直接将自己沉到了忙碌之中,免得去考虑太多。
如果在上个月跟叶深深说,像她这样一个英语四级都低空飞过的人,要挑战法语,而且还是在短短几个月内,她肯定会认为,不是她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然而,事到如今,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疯了。
即使家教老师对于她两三个月内学好法语的决心露出微妙的笑容,即使法语班的学生们上课时趴倒一片,即使晚上睡觉时总是听着翻来覆去的对话而连梦都变得混乱,但周末的时候顾成殊过来,她真的已经可以说几句普通对话了。
“也在努力学文字,免得到时候同事给我留个便笺都看不懂。”叶深深烦恼地说,“但这个真的太难了,只能打持久战,先学好简单的常用字吧。”
顾成殊看看她的状态,又问:“那么,网店的事情呢?”
“啊?”她有点诧异。
“店里的每周上新呢?”他问。
“别跟我说这么残忍的事情……”叶深深痛苦地捂住脸。
“再残忍也是你的事,是你自己当初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兼顾好的,不会出问题。”顾成殊严肃地瞧着她,“说出的承诺,不允许反悔。”
“是……我知道。”她痛苦地塞上耳机,打开电脑。
过了十分钟,叶深深趴在了电脑前,泪流满面:“画不出来啊,我现在大脑里全都是法语拼音,一点灵感也没有!”
即使翻出了之前涂鸦的手稿,可是也完全做不出细节,完全没有灵感。
叶深深平生第一次,对着自己的设计图目瞪口呆了。
她将自己的设计画了又改,改了又画,最终烦躁地将它们全部扫除到了回收站中。
顾成殊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喝完了手中的半瓶水,然后下结论:“叶深深,你别挣扎了。”
叶深深趴在电脑前,像条死鱼,但心里还在挣扎着。
“我觉得,你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给店里找设计师。”
“可这是我们的店啊!现在孔雀走了,店长是别人了,打版师是别人了,要是……要是连设计也是别人了,那就不是宋叶孔雀,不是我们的店了……”
“别天真了。”顾成殊冷冷地打断她的话,“宋叶孔雀早已被淘汰了,沈暨功成身退,宋宋也应该让更合适的人来管理这个店。你以为一成不变是为这个店好吗?一成不变的东西,全都已经被时光埋葬掉了。”
叶深深张张口,终于还是嗫嚅道:“可……可如果连设计风格都变化了……”
“几乎所有的大牌,几十年来都换过设计师,也都不可能只有一个设计师,他们必然是一个团队,不然,一个人会生病、会忙碌、会缺乏灵感,如何能始终源源不断保持自己的产出,撑起一个品牌?”顾成殊站起身,看了看她面前屏幕上凌乱的线条、混乱的廓形,“当然,还有些设计师牌子,固执地不肯变化,于是随着设计师退休或者死亡,永远消失在了历史之中。”
叶深深默然低头,只有右手茫然握着鼠标。
“巴斯蒂安先生去年一年几乎都没有作品,然而他掌控的三个品牌——两个安诺特集团委托他担任设计总监的大牌,一个他自己的独立品牌,依然是世界上极赚钱的奢侈品牌之一,所有的衣服也依然是他的风格,就像诞生自他的手一般。因为他能顺利掌控一个团队,并且将这一个团队的风格,归集提炼出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微微俯身,正对着她仰望自己的眼睛,清楚明晰地说,“这也是我希望你在他身边学到的。深深,你不缺乏灵感,不缺乏才华,而且我坚信随着你的成长,这些都能更加显著,你会更得心应手。然而在更远的未来,我希望你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天才的设计师的名号,你还能留下更加令人惊叹的东西,比如说,国内第一个在世界上有巨大影响力的品牌。像法国有Hermès,英国有Burberry,意大利有Valentino,日本有三宅一生,连黎巴嫩都有ElieSaab,而中国呢,将来会出现一个品牌——你可以在心情好的时候,认真想一想它叫什么。”
叶深深觉得这个前景简直太宏大了,宏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让她望着顾成殊的眼睛,像是被里面那些光芒吸引住了,无法移开,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脑中不停地响着一个声音——真的,可能吗?
假如她只是一条毛毛虫,有一天顾成殊教她结了一个茧,告诉她你努力破茧就能变成一只蝴蝶。结果她飞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成为一只世界上最美丽的光明女神闪蝶——
真的有这种可能吗?
“当然,我只是提出一个可能性,一切,都还要看你自身能发展到什么程度,能力是否能与野心匹配。”他当然看到了她眼中的疑惑与欣喜,直起身子,若无其事地又说,“但即使你是这样的天才,这个目标,仅靠你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努力,也是无法实现的。所以深深,我会给店里配置几个设计师,而你接下来,还要学会如何掌控他们的个人设计,将其统纳到自己的风格之下。时间紧迫,任务繁重,你自己努力吧。”
如此“伟光正”的总结语一出,叶深深立即自觉点头,乖乖地说:“是。”
她在心里悲凉又无奈地想,我确实无法反抗顾成殊。
谁叫顾先生,永远站在她不曾想象的高处圣堂,指引着她前往。
顾成殊走到门口,准备帮她带上门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端坐在桌前,认真地戴着耳机,仔细地按照教材上的内容,一边默念着,一边在抄写单词,看起来,就像是个刚上学的小朋友,认真到几乎虔诚的态度。
他望着她日渐瘦削的肩背,在离开母亲和自己熟悉的小城之后,她一路跌跌撞撞奔波煎熬,遇到那么多的艰辛,他都在旁边一一目睹。而接下来,她又要开始新的奔波,新的历程。她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前途一无所知,却以最大的勇气投入其中,奋不顾身。
不由自主地,他靠在门上唤她:“深深。”
“嗯?”她回过头,取下自己一边耳机。
他望着她明亮深黑的眼睛,以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停了一会儿,才说:“别担心,即使你做得不好也没关系,就当只是去镀金的。回来后,会有大好前程在等你,因为我会帮你。”
他难得说出这么柔软暖和的话,这让叶深深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来压抑眼中那些涌上来的泪。那些堵塞在胸口好久好久也没人察觉的恐慌与不安,在这一刻忽然全部消弭散尽,因为他说,我会帮你。
她望着他,脸上一点一点绽放开笑容,她用力地点头,声音低哑地说:“嗯,我知道。”
顾成殊点了一下头,听到她又说:“不过我还是会竭尽全力的,我会让巴斯蒂安先生知道,带我去巴黎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他终于笑了出来,眼中含满如同春日的温柔光辉,轻声说:“加油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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