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殊端详着两件衣服,也有了点兴趣:“为什么同样的衣服,感觉上却是左边这件更适合走秀呢?”
“区别在于,左边这件衣服的贝壳,是逆钉的,也就是说,是从下往上钉,而右边这件,则是从上往下顺着钉的,这样造成的效果是——”叶深深将手中的衣服拿起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逆钉的贝壳片,会在走动时倒下张开,呈现出一种微妙的俯仰角度,在秀场看来,贝壳在灯光下光泽立体而引人注目。但定制的话是要生活中实际接触的,所以顺着钉有一种垂顺的、层层叠叠的感觉,显得柔美华贵又妥帖。”
他微微扬眉,目光中流露出赞赏的神情:“所以,完全一样的面料与辅料,完全一样的设计,就因为这一点贝壳片的钉法,就呈现出了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叶深深笑着点头,脸上写满成就感。
他又问:“你自己摸索出来的?”
“是呀。巴斯蒂安先生和我商量,他认为走秀的效果应该要追求夺目,而日常的效果要符合着装者气质。我就试着在配饰上做了这样的技巧,这样不会改变任何设计,但是能有所区别,是不是?”
他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由得唇角微弯:“难怪你打杂都能做得兴味盎然。”
“是啊,我觉得只要用心的话,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可以学到东西的。”叶深深将弄好的两件衣服小心翼翼地用特殊处理过的亚麻布罩套好,挂在衣帽间内,“但我也不想一直这样打杂,我的理想还是做设计师。”
“说到设计,工作室中三个牌子,这一季的服装设计据说都要出了,你有参与吗?”
叶深深点头:“我设计了几套,也交上去了,但会不会被采用就不知道了。”
“是吗?我看看。”顾成殊示意她。
叶深深赶紧打开电脑,调出来给他看:“是一组日常的女式冬装,灵感来自上次我们一起去看的印象派画展。”
这一组冬装简直大胆又华丽,令人赞叹。用印染的皮革为主要面料,绚丽的皮草为辅料。皮革上印染莫奈画中的花园和睡莲池,并以激光凹凸印花的形式做出油画的质感,而絮乱的笔触则由皮草来构建,染色的柔软毛皮精细剪裁,手工缝制在最能体现画家涂抹痕迹的地方,营造出无与伦比的立体感。
在冬日中,这一组包括了内衫、外套、裙装、裤装的作品,在基本由黑白灰及棕米褐等冷色或中性色调的衣服中,绝对令人眼前一亮。而且,衣服本身的质感又使得鲜艳斑斓的颜色与季节并不违和,反而强调出了油画般厚重细腻的感觉,既特立独行又实用易穿,简直是一组令人惊艳的设计。
“非常不错。”顾成殊扫了几眼,颇为赞赏,“很适合巴斯蒂安先生自己的品牌,你给他用以冬装或者早春系列都可以。而且这独特又具备记忆点的衣服,相信一经推出,你这个设计师便会引起关注的。”
“顾先生也这样觉得吗?”叶深深望着屏幕上自己的这组作品,也有些兴奋,“我就是投给老师自己的个人品牌的。他手中其他两个品牌都是创立六七十年的老牌子了,风格比较固定,而且今年冬装与明年早春的创意也早已定好,与我的创意并不符合。”
顾成殊点头,说:“与其为了大品牌削足适履,修改自己完美的设计,还不如先从巴斯蒂安这个品牌开始吧,毕竟这个牌子不算顶尖的,但也是广受一批名流欢迎的。”
叶深深见他对自己的决定持以肯定态度,心中欣喜之余,也不由得泛起一丝忐忑:“顾先生觉得,我这设计……真的能被采用,没问题吗?”
“放心吧,努曼先生近年不怎么出设计了,他自己的牌子有时候宁可空缺一季,也不愿意拿工作室中其他牌子淘汰下来的作品替补。他缺设计,而你这组又这么出色,我不觉得他有什么理由不将你这组优秀的作品推出来,这对于他的品牌,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好事。”他端详衣服许久,转头朝她微笑,“其实你早就知道这套衣服是无人可拒绝的,还需要我给你信心吗?”
叶深深也不由得笑了出来,捂住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说:“顾先生,别这样轻易拆穿别人嘛,我喜欢听你赞扬我。”
“还需要赞扬吗?”他望着她,微微上扬的唇角泄露了他心里的愉悦,“深深,你是我这辈子来,带给过我最多惊喜的人。”
然而顾成殊第一次猜错了。
他本以为没有人能拒绝叶深深的这套设计,可巴斯蒂安这个品牌,已经在努曼先生萌生退意的时候,卖给了安诺特集团。所以,在他定下了那套设计之后,这组设计连同其他品牌的几组设计一起,送到了艾戈的面前,接受他最后的审查。
以往一年都不来巴斯蒂安工作室一次的艾戈,一个月内第三次到访,亲自过来探讨他们拿出的当季服装。这罕见的行动让整个工作室的人既激动又忐忑,也令所有人都在心底暗暗诧异,集团是不是准备对工作室进行什么大动作。
巴斯蒂安先生通知本季服装的几个主要设计师过来开会,叶深深的室友伊莲娜端着茶水点心送进去之后,带着错愕的神情跑到仓库找叶深深,小声地说:“努曼先生让你过去。”
叶深深放下手中的衣服,说:“好的。”
她想了想,艾戈既然是为了本季服装来的,那么他肯定也看到了自己给巴斯蒂安品牌设计的那一组冬装,她身为设计师,当然要过去解说一下自己的设计理念。
会议室内一片沉闷,艾戈一边翻看着阿方索的设计图,一边听取他对面向顾客人群的分析。
皮阿诺先生看见她进来了,默不作声地指指身旁的位置,继续烦闷地摸着自己都快退到后脑勺的发际线。叶深深仿佛可以感觉得到,艾戈要是多来几次,皮阿诺先生的地中海可能要彻底变成汪洋了。
阿方索说完之后,目光投向艾戈,期待着他的意见,然而他什么也没说,翻过了这一组,示意下一组。
跟在巴斯蒂安先生身边已经有十来年的助手莫妮卡,详细论述自己的设计理念。
叶深深仔细倾听着,听到自己觉得有启发的内容,还赶紧记在带来的本子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行业内打滚了很久,许多经验与习惯都让她觉得珍贵无比,深有启发。她甚至在心里想,要是经常能有这样的会议,那么艾戈就算一天来一次,她也可以忍了……
两个大牌的设计探讨完毕,艾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议程推进到Bastien。
“这个品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冬装了,而且还是皮草与皮革结合的奢华形制。”巴斯蒂安先生示意叶深深,“设计者是新来到工作室的叶。这一组设计新颖而充满生机,在冬日中又不会显得肤浅,相信若推出之后,不但会受到市场欢迎,而且还会因为其开创性设计,吸引不小的关注。”
会议开始以来,巴斯蒂安先生一直都只作为倾听者,而在叶深深介绍自己这组设计之前,却难得开口称赞了她的作品,令众人诧异。唯有艾戈与叶深深知道,他是唯一知道两人之间有芥蒂的人,这是帮叶深深先拦下艾戈可能会有的偏见。
叶深深感激地向他点头致谢,然后开始详细地讲解自己的设计理念。
她的法语不好,所以讲得比较慢,言辞也简单,但从灵感来源、面料,到配饰,都尽量一一讲解了一遍,然后看向艾戈。
艾戈缓缓抬起眼皮,将目光从设计图转移到她的身上,然后将那一组设计图抽出,薄薄的十来页内容,被他全部抛回到叶深深的面前:“这种垃圾,以后不必拿给我看。”
散落的设计图,散落在她的面前,飘飞的纸张之后,是他倨傲、鄙夷的神情,就像看着卑微的蝼蚁一般。
会议室内所有人都错愕不已,艾戈虽然出名的难应付,但像这样不由分说地面斥一个女生,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而且,这组设计非常出色,连巴斯蒂安先生都亲口称赞,他为什么会如此强烈厌弃?
一盆冷水从头泼落,心口却有灼热的火焰猛地冲上来。叶深深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胸口的气息松懈。她将桌上散落的设计图整理好,仰起下巴直视着艾戈:“请您给我一个确切的指示,告诉我为什么我的设计是垃圾?”
“因为你根本就不了解整个行业的情况。在还没有弄清楚自己所处位置的时候,就妄自揣测你将要面对的这个世界,以致产生了巨大的偏差。”艾戈神情冷漠地示意她看看自己设置的参数,“拿你那件外套举例,面料幅数、皮草损耗、单开印染线、新研发皮革凹凸面工艺、实验测试、特殊缝纫,你计算过一件衣服的成本是多少吗?”
如此一针见血的回答,几乎不可反抗的因素,完全不是叶深深引以为傲的设计,却真实而致命。她那准备与他奋战的倔强神情,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如果这是名家的高定设计,那么所有都可以接受,高定本来就可以不计成本,然而你做的是成衣,即使是高级成衣,也是商品,拿来赚钱的东西。而你这组设计本身独创性较大,面向人群的限制很大,销量绝对不会太多,不可能抵消我们的投入。所以你告诉我,一组不但不能为我们带来利润,反而会赔本的东西,那不是垃圾,又是什么?”
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叶深深默然捏紧自己手中的设计图,巨大的打击与对自己考虑不周的羞愧,让她怔怔地坐下来,几乎连呼吸都停滞在胸口,无法再继续下去。
艾戈将目光从她的身上收回,冷冷地下了结论:“成本测评通不过。打回修改,或者,放弃。”
然而谁都知道,这组设计是没有修改可能性的。所有一切工艺与主辅料,都围绕着设计中心进行,只要改动了一个地方,这组设计都将黯然失色,设计的初衷将就此荡然无存,不复存在。
叶深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下班的。
接连的打击,在她刚踏上这个孤单的异国便到来,而且,几乎无一不是致命的重击。
办公室离住宿的公寓很近,她下班后走出大楼,却茫然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下班的人潮之中,她看见金色的夕阳在高耸的大楼后面透出来。这让她想起自己知道巴斯蒂安先生要带她来法国时的那个黄昏。
那时她幸福得快要飞起来,她在人群之中笑着流泪,觉得自己的人生即将迎来圆满的结局。
然而,并不是结局,这是一段新旅程的开端。荆棘密布的道路,四周悬崖的处境,黑暗而未知的终点,还有狂风呼啸在身边,一个不留神就要将她卷入深渊。
在这样的处境之下,她不但希望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还妄想着拯救沈暨,真的可能吗?
她真的有办法对抗艾戈的重压,真的能实现自己的誓言吗?
誓言,从她在机场对着路微吼出的那些话,到她与顾成殊承诺的一辈子,再到她拦住艾戈宣战时所说的一切,她真的能实现吗?
在这个繁华而拥挤、热闹而孤独的城市,她跋涉千里而来,真的能触摸到自己的梦想吗?
不知不觉,被巨大的力量击溃的叶深深,坐在路边长椅上,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
天色渐暗,路灯亮起,浓稠的夜色淹没了她的周身。
在黑暗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来到她身边,清脆稚气的声音传来:“你好!”
叶深深抬头看着面前这个抱着一大束香根鸢尾的小女孩,有点诧异:“和我说吗?”
“对,这个给你,希望你能开心振作一点。”小女孩将怀中开得绚烂的花束递到她的怀中,露出灿烂的笑容望着她。
叶深深没想到在自己这么低落的时候,竟会在这样的街头措手不及地面临着这可爱的关怀。
她眼中抑制了许久的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哽咽着接过她手中的花,低声说:“谢谢你……你是天使吗?”
“我是呀。”小女孩笑得甜甜的,看着她感动落泪的模样,又爬上长椅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指指街口,“不过那位先生说,如果我帮他送花的话,就可以拿走里面最漂亮的一朵作为邮费。我现在可以挑了吗?”
叶深深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前方。
顾成殊站在路灯下,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拉长。他的面容在她的泪眼中略有模糊,却依稀带着笑意。
叶深深从怀中的花束里抽出开得最好的一枝递给那个小女孩,她开心地拿着花跑回父母的身边炫耀去了。
叶深深抱着花束慢慢站起,看着顾成殊向自己走来。
他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花朵上,似乎有点不自然:“我不太知道怎么安慰人,所以让那个可爱的孩子帮我一下。”
叶深深将脸埋在花束中,声音有些喑哑:“谢谢你,顾先生……”
顾成殊凝视着她低垂的面容,说:“回去吧。”
“嗯。”她跟在他的身后,沿着来时的路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在走到街心公园时,顾成殊见她脚步放慢,便停下来回头看她:“听说艾戈今天去你们那边了?”
叶深深点点头。
顾成殊一眼就看穿了问题的所在,又问:“你上交的设计,被他驳回了?”
叶深深又点点头,她将手中的花束放在身后喷泉的池沿上,然后从包里取出那十来页设计。
多日的心血,殚精竭虑拿出的作品,最终在艾戈的评判下,只是一堆垃圾。
叶深深垂眼盯着上面的内容,明亮的颜色,流动的线条,密密麻麻的参数,细致到位的标注,她以为每个人都会肯定自己的努力,谁知到最后,却变得毫无意义。
她拿着设计图朝垃圾桶走去,想要将它们丢进去。
顾成殊拦住她,将差点被她丢进垃圾桶的设计图夺了过来,低头将一张张看过,皱眉说:“我不信艾戈会挑得出你这份设计的毛病。”
“他没有挑,他直接否定了全部。”叶深深咬紧下唇,声音颤抖。
顾成殊抬头看她:“理由呢?”
“通不过成本测评。”叶深深垂下头,挤出这几个字。
顾成殊又翻了翻参数,微微皱眉:“合情合理。”
“所以,就算我想反抗他,驳斥他,也毫无还击的办法。”叶深深说着,只觉得一阵绝望从心口涌出,本来已经告诫自己再也不要流下来的眼泪,在此时又让眼睛变得湿热,“我没有办法待下去了,顾先生……我已经成为工作室的笑柄,我会受到所有人的排挤,即使努曼先生站在我这边也无济于事,因为我没有任何办法对抗他!”
巨大的绝望仿佛击垮了她,让她在疯狂的悲恸中,抡起手臂将手中那些设计图全都抛了出去。
夜风呼啸,迅疾地自他们身边刮过,将那些散落的设计图全都卷走,抛撒在他们身后的喷泉之中。
繁急的水珠,迅速击打在图纸上面,让它们半沉半浮,浸没在水中。
叶深深的胸口急促起伏,咬紧下唇,看着那些图纸,一动不动,竭力不让自己倒下。
而顾成殊只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就脱下鞋子,走进喷泉之中,将那些浸在水中的设计图一张一张捞了起来。
初春的夜间,寒意料峭,冰凉的水珠溅在他的头发、脸颊和脖子上,从他的衣服上渗进去,就像极细的针在刺着他。寒气从湿透的脚上透进来,膝盖有点发麻。
但他还是在喷泉之中跋涉着,最后全身湿透,才将设计图全都捞了出来。
叶深深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全身湿漉漉地从池中出来,她才如梦初醒,将自己包中的纸巾拆开递给他。
顾成殊稍微擦了擦滴水的眼睫毛,便用纸巾去吸手中的设计图。
打印的效果不错,纸张也足够厚重,在水中浸泡的时间不长,吸走表面的水之后,下面的内容还是清晰的。
叶深深嗫嚅着,轻声说:“对不起,顾先生……”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顾成殊头也不抬,只查看着手中的图纸,“我知道你电脑里还有存档,这份设计图,没了就没了,其实并没有非拿回来不可的必要。”
叶深深的双唇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放弃自己。你的设计,你的才华,你的努力,全都在你的作品之中,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没有人能够忽视它,抛弃它——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行。”
他的声音如此坚决,望着她的眼神如此深邃,让叶深深的喉咙仿佛被人紧紧扼住,无法出声。
而他将稍微干了一点的设计图拿在手中,抬头看着面前的叶深深,说:“艾戈是强人所难。你毕竟是一个设计师,在设计师的职责中,从来没有成本测评这一条。”
叶深深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设计图上,咬住下唇没说话。
“别担心,这个事情,可以解决。你好好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他拿起旁边的花递给她,“所有的事情,交给我。”
高悬在半空的心,轰然落地。茫然的前路,也不再那么令人畏惧。
叶深深点点头,紧紧地抱住他递给自己的那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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