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深抱着自己的包站起来,木然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容向着检票口而去。
而她终于与所有人逆行,向着外面走去。
像当初顾成殊在机场一样,她撕掉了自己手中的票,塞进了垃圾桶,大步走出了车站。
叶深深不是个固执的人,顾成殊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消息,在心里这样想。
她只打了三个电话,就放弃了。
第一和第二个,在下午四点半时。第三个,在晚上六点多时。
然后,手机就再也没有响了。
其实他并不忙,事情早已在回来的时候处理完,约人见个面,边吃饭边谈项目。这个项目很有趣,对方讲的时候也很有激情,企图感染他的情绪,但他的态度显然让对方有些失望。
其实他很想告诉对方,自己心不在焉,真不是对方的错。
收下策划书,他坐在车上时,又看了一次手机。
晚上十点半,叶深深应该已经回到巴黎了,再没有打电话给他。
伊文找他确认的时候,跟他说,叶深深在伦敦。那时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薄雾暮色之中,忽然觉得这讨厌的天气也变得不一样起来,因为,可能有一个对他而言很不一样的女生,正行走在这个城市的雾霭之中。
但他终究还是说,我没有空,让她回去吧。
他知道现在应该是她最忙碌的时刻,此时她会来伦敦,估计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可他已经不想去关注了,随便什么吧,反正,陪在她身边的,一定会是沈暨。
这念头让他越发抑郁,将策划书丢在副驾驶座上,他不想回家,于是开车随便在郊外兜了兜风,看见一条狭窄的河流,还下车去桥上坐了一会儿。并不清澈的水面上,蒙着浓浓的雾气,潮湿厚重的气息让他感觉到,很快就要下雨了。
果然,他刚离开那座小桥,雨就淅淅沥沥下起来了。春末的雨丝,细小而密集,用无休无止的沙沙声笼罩了整个世界。
他开得很慢,甚至还故意绕了一点远路,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反正对于那个每周只有人来打扫两次的空荡荡的居处,并没有任何的依恋。
所以他回到家中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将车子停入车库之后,他隔着窗户瞥见门前似乎蜷缩着一团黑影。
估计又是流浪狗在这里避雨吧。他随意地想着,从车库上楼去了。
就在走到楼梯口时,他的脚步忽然停住了。他呆呆地站在楼梯上,忘记了自己想要上去,还是下来。
他站在柔和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听到自己胸口传来急剧的心跳声。无数的血从他的心脏中迅疾地流出,在全身轰鸣般地汹涌,在这样的午夜,让他几近晕眩。
他机械地,极慢极慢地转过身,又顺着楼梯慢慢走下去。
穿过大厅,他的手按在门锁上,他听到自己的呼吸,急促失控,仿佛正站在火山口,只要他一打开大门,外面便会是灼热的熔岩铺天盖地而来,将他彻底埋葬。
他的手竟轻微地颤抖起来,直到他再也无法忍耐,深吸一口气,将大门一把拉开。
在这下着细雨的午夜,叶深深蜷缩在他家门廊上,抱着自己的包,正在沉沉地睡着。
她睡得那么安静,即使黑暗笼罩了她,即使外面的雨丝已经飘进来沾湿了她的衣服,她依然无知无觉,安睡在他的门前。
顾成殊怔怔地看着她,在黑暗中俯下身,借着暗淡的光,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紧闭着眼睛,脸颊靠在墙上,呼吸细微得如同一只沉酣的猫。被雨丝飘湿的一两绺发丝粘在她的脸颊上、脖颈上,显得她的肌肤更加苍白,不带丝毫血色,如同雪花石膏的颜色,在黑暗中似乎在幽幽发光。
他呼吸紊乱,在这一刻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只能顺从自己的心意,迷蒙地低声轻唤她:“深深,深深……”
叶深深轻轻地“唔”了一声,却没有睁开眼睛。
顾成殊轻拍她的肩膀,说:“进来吧。”
叶深深抬起手,无意识地将自己肩上的这只手抓住,然后,才恍惚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他的轮廓在黑暗中呈现,是她无比熟悉的顾先生。
叶深深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只呢喃般地叫了一声:“顾先生……”
她放开他的手,想站起身,然而维持坐姿睡了太久,她的双脚已经全部麻木了,刚刚站起来就再度瘫软了下去。
顾成殊终于伸手扶住她,见她一脸痛苦地按摩自己的脚,便伸臂将她抱起,走到里面,将她放到沙发上。
叶深深有点难为情地摸着自己的腿,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顾成殊打开了灯,照亮整个大厅,又将门关上,去厨房烧上了一壶热水。
“找我有什么事吗?”他在她对面坐下,已经恢复了平静。
叶深深还是低头揉捏着自己的双腿。其实腿麻已经好了,可是她觉得自己局促极了,除了这个动作,没有其他办法来掩饰自己。
他见她不说话,便也保持沉默。厨房的水壶叮的一声轻响,已经烧好了,他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让她捧在手中暖一下手心。
她接过水杯,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他:“谢谢顾先生……”
“什么时候来的?”他平淡地问。
“只来了一会儿。”她轻声说。
来了一会儿已经睡得这么熟了?但他并不戳穿她的谎言,只问:“这个时候还跑到这里来,决赛有把握吗?”
叶深深赶紧解释:“我、我来萨维尔街找一匹布料。”
顾成殊似乎并没有兴趣问原因,只问:“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为什么不回去?”他的嗓音变得更加冷漠。
叶深深用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也控制自己因为身上湿冷而难以自禁的颤抖。
她将自己的包打开,将那个盒子拿出来,深埋着头不敢看他:“因为,我怕我回去了,可能就无法把生日礼物交给你了。”
她这虚弱无力的辩解声,听在顾成殊的耳中,却让他不由自主地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他看着面前的叶深深,她狼狈不堪地蜷缩在自己面前,却还倔强地将生日礼物捧给他,即使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原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他怔愣着,刚刚那些刻意维持的冷漠,在这一刻全部都消散在无声无息的暗夜之中。心底最深处,有一根脆弱的弦,如今像是被人的指尖弹拨着,轻轻一触便久久振动,无法停息地发出轻颤的回响。
他身体僵硬,慢慢地抬起手接过她手中的盒子,打开看了看。
一对黑珍珠的袖扣,看起来,与她那颗链坠,或许刚好可以凑成一对。
这个想法让他的身体猛地灼热起来,但随即,他的眼前又幻觉一般的,闪过那些曾经亲眼目睹的画面。
她用身体挡住的沈暨的面容;她与沈暨贴着耳朵亲昵耳语;她与沈暨在灿烂的灯下缱绻相拥而眠……
如同冰水灌顶,那胸口涌起的灼热在瞬间被浇熄。
所以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将盒子关上,随手丢在茶几上,说:“谢谢。”
叶深深的笑容变得十分勉强,她看看墙角的时钟,又说:“好像已经过了十二点,今天是二十一号了,祝顾先生生日快乐。”
顾成殊扭开自己的头,避开她那难看的笑容。长出了一口气,他站起身说:“礼物收到了,我送你去酒店吧。明天早上早点回去,估计那边事情还很忙。”
叶深深茫然地点了点头,跟着他站了起来。
心里一片冰冷迷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等到了顾先生,明明把礼物亲手交给了他,明明已经亲口对他说了生日快乐,可是,心里却越发抑郁难过。
跟在他的身后,叶深深一步步走下楼梯去车库。
身上的衣服半干不湿,潮潮地裹着身体,让她不自觉地打起冷战来。她看着前面顾成殊的背影,如海岸边的高崖一般坚固而冷漠,连回头看她一眼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她恍恍惚惚地看着那峻削的线条,直到双膝一软,那气血尚未活络过来的双腿不受控制,让她直接摔倒在了楼梯上。
顾成殊听到声音,立即回头看她,却发现她跌坐在楼梯上,按着脚踝竭力抑制自己不要痛呼出声。幸好车库只比抬高的大厅高个两三级台阶,不然她若从楼梯上摔下去,必定要出事。
顾成殊走到她身边,将她的手拉开一看,脚踝处显然已经扭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他看着她痛得要命却还固执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示弱的倔强神情,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沉默地再度将她抱起,让她在沙发上坐好,然后到厨房拉开冰箱取了冰袋出来,敷在她的脚踝处。
叶深深低着头,一声不吭。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即使勉强说话,也只会发出嘶哑的悲声,还不如沉默好了。
而顾成殊帮她冰敷着伤处,在一片静默之中,忽然说:“第三次了吧。”
叶深深不解其意,抬头看他。
在寂静得如同凝固的屋内,灯光太过明亮以至于照得一切失真。
顾成殊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响起,也带着一丝恍惚:“你总是这么随随便便地让自己受伤。”
叶深深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抬起手掌,挡住自己的眼睛,也挡住那些会让她流泪的刺眼灯光。
第一次,是在机场。他在她不顾一切地对路微许下誓言时,将受伤的她扶起,为她的膝盖涂抹药水。那是她对恶魔先生的第一次心动,在金紫色的夕阳下,她明知道对面这个人不是自己可以喜欢的人,可是因为夕阳的魔法,她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第二次,是在工作室。他帮她将受伤的手背仔细包好,两个人被关在停电的小区中,在摇曳的烛光下,他们谈起彼此的童年与伤痕。昏暗恍惚的烛光仿佛拥有使人脆弱的力量,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软弱的样子,也是她第一次握住一个人的手,不想放开。
如今,这是第三次了。
她总是在他面前受伤,他总是帮她处理伤口。
其实,所有的艰难险阻,都是在他的帮助下,她才能顺利跨越,所有能伤害到她的东西,都是他在为她阻挡,让她可以一路走到这里。
所以叶深深仰望着他,压抑着自己急促的气息,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艰涩地说:“没关系,反正顾先生你会帮我的。”
顾成殊看见了她眼中那些近似于哀求的光芒,他知道她在等待着自己的肯定,只要他一句话,她就能如释重负地放下一切,愉快地微笑出来。
然而他不能。
他将自己的脸转向一旁,淡淡地说:“事到如今,你不应该再依靠我。”
这么冷漠的话语,从淡色的双唇中吐出,不带一丝温度。
叶深深的脸瞬间苍白,她眼中那些明亮的光一点一点地褪去,直到最后双眼连焦点都消失了。她垂下头,用睫毛掩盖住自己的眼睛。
顾先生不要她了。
无论哪个女孩子,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总是最敏锐的。何况,他给予她的,是这么明显的拒绝。
毫无理由地,突如其来地,没有征兆地,他不要她了。
他们曾许下的那个一辈子的承诺,他毁约了。
这可怕的事实,让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确定,但她已经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她被遗弃了。
就像当初他与郁霏决绝地分离一样,就像当初他在婚礼当天毫不犹豫地离开路微一样,他如今也不要她了。
曾经侥幸地以为不会到来的事情,终于还是降临到了她的身上。
顾成殊却仿如不觉,他站起身,看看外面不肯停息的雨,说:“看来你今晚只能留在这里了,二楼的客房一直有人收拾的,你可以暂住一夜。”
叶深深点点头,默默地跟着他上楼去。他在前面,而她在后面抓着扶手一步一步挪上去。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也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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