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城郊服装加工厂聚集地,除了各大品牌自己的工厂或者大型代工厂,还有零星的一些小工厂存在。总有一些工作,或者需要熟练技术,或者只是偶尔有需要,但大工厂特意设置一个岗位不太划算,所以这些小工厂就有了生存的空间。
比如老哈利家的小工厂,不过十个工人,但他家的荧光色做得特别好,和设计图相比绝无任何色差,所以周边大厂若有用上荧光色的服装,常常会找他们代工。
前几年几个大牌追捧荧光色的时候,老哈利的工厂曾经春风得意过一段时间,还将规模扩大到了二十多人,这两年荧光色渐渐用得少了,老哈利的工厂逐渐裁员到十来人,如今更是经营不下去了。
叶深深和沈暨来到厂子里前,看见头发花白的老哈利强打精神,正在指挥工人们调制染料。
看见他们来了,老哈利上来打招呼说:“叶小姐,真是抱歉,我们这两天就会赶工把你们的东西弄出来,你和我们调试确认一下样品怎么样?”
“好的。”因为叶深深对颜色异常敏锐,所以巴斯蒂安工作室的色彩总监如今乐得偷懒,将大小事务都托付给了她,这边几乎所有的工厂都是叶深深在跑。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操着一口中国腔的法语,倒是和巴黎郊区音的这些小老板相处得非常好。
叶深深回忆起来,似乎就是从老哈利请她吃自家烤的法棍,差点崩掉她的牙开始,她不甘示弱,给老哈利送了特辣的老干妈辣酱当回礼。结果一周后她再次过来,周边一圈人拿着老哈利分享的老干妈辣酱涂面包吃,这种吃法也迅速在这一带风靡开来。许多不认识她的工厂小老板小伙计,一听到“老干妈”的音调,也马上就能知道她就是给他们带来了神奇辣酱的中国人。
叶深深看着曾经围在一起分享老干妈辣酱的一群人,现在正神情沉重地进行着最后的收尾工作,等到一结束,便要失去这份工作,各奔东西。
而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又或者说,和她是有一定关系的。
看着神情伤感的叶深深,老哈利安慰她说:“我还算不错了,至少能帮你们做完最后的工作。那边有几家就更惨了,这一回的灾难中,好几家上游公司直接倒闭,像专做传统刺绣的贝尔家,他主要供应的那家老品牌就被集团无限期关闭了,他们也只能随之歇业。”
叶深深问:“那么,你们以后准备怎么办呢?”
“看情况吧,要不转个方向去干别的,要不等待时机——可是机器会生锈、厂房会到期,可能等不了多久,我们就不得不把设备转卖出去了,谁知道呢?”
叶深深看着小厂房中的那些大机器,叹了一口气,觉得心里又泛起一阵悲哀来。
等调整确认完Bastian这一季的荧光色图案之后,叶深深拿着样品,和沈暨踏上回去的路。
天色已晚,车前两道灯柱照亮了郊区的路,沈暨担心叶深深太累,换了他开车。
叶深深靠在车座上,一路上两人都在沉默。
许久,叶深深低低地说:“你说,他们是否知道,把他们害得倒闭的人就是我们。”
“不,不是我们,是幕后黑手。”沈暨宽慰她说,“是别人掀起的巨浪,波及了岸边可怜的小渔船。”
叶深深又喃喃地问:“那么……Element.c呢?”
沈暨迟疑了片刻,说:“我们只是在Element.c落水时,拿到了他们的救生船,然后……现在准备救他们。”
真是个好比喻——他们的救生船——可不是嘛,全都是从他们身上赚来的钱,回购了他们的股票,然后现在她拿着用他们的钱买来的股票,即将以救世主的姿态入主Element.c,得到他们的一切。
回到家中,屋内满是香气。
香菇排骨汤刚刚炖好,顾成殊正坐在桌前小口喝汤。
他抬头看向门口进来的叶深深和沈暨,说:“汤熬好了,味道不错,你们也来喝一点吧。”
叶深深默默点头,走到厨房盛了两碗汤,端出来。
味道确实不错,香菇的浓香和排骨的肉香完美结合在一起,只用了一点点的盐就勾出了无比的鲜味。
顾成殊喝了半碗,才把目光落在她拿回来的衣服上,问:“这么晚才回来?”
沈暨默默拿着勺子舀排骨,看着叶深深。
叶深深有点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香菇,说:“和我们合作的一家厂子要倒闭了,所以我得赶过去尽快把样品弄出来。”
“哦。”顾成殊并不在意。
叶深深迟疑了一下,又低低地说:“是在这次股灾中被波及的……我认识的好几家工厂,都要倒闭了。”
顾成殊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说:“世界在变,服装业也在变,每天都有无数的工厂在开业,也有无数的工厂在倒闭,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叶深深迟疑了片刻,说:“我想帮助他们,以我们现在的力量。”
沈暨愕然睁大眼睛,捧着碗抬头看她。
顾成殊淡淡地问:“你准备怎么救?”
叶深深沉吟着,许久,抬头望着顾成殊,说:“收购他们,并入Element.c,或者成为深叶的一部分,总有办法拯救他们的……”
“我不赞成。”顾成殊的语气毫无商量余地。
叶深深没料到他居然如此反对,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老哈利家的荧光色、贝尔家的传统刺绣,全都是非常出色的、不可取代的技术,若因为这样一场灾难而就此消失,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世界上每天消失的东西那么多,你可惜得过来吗?”顾成殊冷冷地问,“而你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又能帮别人什么?你在Element.c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你的深叶甚至还未起步。在你最需要轻装上阵的这个时候,你却突发奇想,准备先去帮助别人!”
“可是……可是成殊,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我们就能在这样冠冕堂皇的名义下,跟随恶势力,践踏摧毁别人多年的心血,将其据为己有吗?”叶深深紧紧捏着手中的勺子,抬头看着顾成殊,双唇微颤,声音却清晰明白,“我知道现在是我们最艰难的时刻,可是,如果错过了现在这个时机,可能以后我们只能悼念这些永远逝去的东西了……”
顾成殊睫毛都不动一下:“那么,科学家宣布全球每小时要灭绝三个物种,你是不是也要找到那些从未听过的苔藓、小虫或者微生物悼念一番?”
叶深深一时语塞,许久才嗫嚅着说:“可是……可是这些都是难以恢复的技艺,是艺术的一部分……”
“消亡的艺术这么多,谁能挽救?汉朝古墓中出土的纱衣可以塞入火柴盒,宋朝的牙雕可以做到十八层圆球透雕层层旋转,唐朝最有名的霓裳羽衣舞都失传了,荧光色和法国传统刺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顾成殊平静地反驳她,“别傻了,深深,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恐龙都会灭绝,恒星都会熄灭,有些东西注定只能留在记忆里,你又何必强求呢?”
叶深深望着面前冷静的顾成殊,苍白的灯光照在他的面容上,冰雪一样的不动声色与凉薄。
她心里生出绝望的悲凉,轻轻地说:“成殊,我知道你一向是这么冷漠的人,我也一直知道你选择的都是最好的道路,可今天……我只能说你真是个没有心的人!”
她说着,猛然站起身,走到屋里,将门重重地关上了。
顾成殊望着房门,皱起眉头,却什么也没说。
沈暨尴尬又忐忑,只能站起身说:“那……我先回去了。”
顾成殊点了一下头,抬头看沈暨。
沈暨看见他脸上无奈的神情,一时有点诧异。
顾成殊苦笑着,低声说:“你看,这么固执,这么不计后果的模样,之前是谁叫她‘软绵绵’的?”
沈暨却笑不出来,只能说:“因为你和她的想法不一样吧。在你的世界里,那些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可在深深的世界里,这些关于服装行业的一点一滴,却是组成她设计人生最重要的成分。你觉得无关紧要的,却是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视的东西覆没的切肤之痛。”
顾成殊坐在桌前,抿唇不语。
“那……我走了,再见。”沈暨说着,看着顾成殊迟疑了片刻,又说,“成殊,我有时其实也并不了解你的想法。三个人的团队,深深负责主创,我负责人脉、渠道,而你是我们的主心骨。有时候,我和深深或许会任性,会想挽留一段舍不得的风景……但我们始终还是会跟着你走下去的,只是,在不影响最终结果的前提下,让深深有机会就多看一看沿途的风景,走得开心点吧。”
说完,他见顾成殊依旧不为所动,睫毛都没动一下,只能低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只剩下顾成殊一个人坐在室内,一动不动地坐着。
许久,他似乎累了,一直挺直的脊背靠在椅背上,显露出倦怠的姿态来。
“这么说,在你们的印象里,我是个只有前进的方向却没有心灵……不去看沿途任何风景的人吗?”他喃喃自语着,脸上露出晦暗不明的神情。
“深深,原来你一直是这么看待我的吗?”
叶深深一进门就趴在床上,将脸埋在被子中,呆滞地趴了许久。
她引以为生命的、刻骨铭心的东西,在顾成殊眼中,是如此微不足道。
她再怎么悲伤难过、再怎么痛惜感伤,在顾成殊的眼中,只是无可奈何。
是啊,就像夏虫难以语冰,蜉蝣不辨朝夕,她的世界是服装设计,而他的世界是商业金融,他们原本就是毫无交集、无法理解彼此世界的两个人。
就像她不理解他为什么操控几个数字就能替她谋夺得一线大型服装公司一样,他当然也不明白她倾尽全力夜里梦里都是线条、颜色与构图的世界吧。
顾先生,可能我们就算很想很想靠拢,可身在两个世界,终究无法彻底接近吧……
毕竟奔波一天了,想着想着,伤心与悲哀渐渐地淡去,叶深深蜷缩在被子上,沉沉睡去。
窗外的阳光照在叶深深的脸上,让她猛然惊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和衣趴在被子上,呆滞了片刻,昨晚的一切才涌上心头。
叶深深慢慢坐起来,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
昨晚,和顾成殊吵架了。
还当着沈暨的面。
叶深深心里生出不知道是懊恼还是难过的复杂情绪,让她尚且混沌的大脑更加茫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探头看向外面。
空无一人,无声无息。
叶深深心里闪过一阵慌乱,赶紧一把拉开房门,跨出去左右察看。
阳台上的花在开,窗帘依然在微风中缓缓起伏,阳光依然流淌在室内……
可是,顾成殊不见了。
叶深深呆站在客厅之中,茫然四顾。
好奇怪,明明在几个月前,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的;明明家里一切都还在,只是少了那一个人而已——可为什么,这个家就顿时显得空荡起来——不,甚至,这已经不是她感觉中的家了,这只是一个暂时居住的地方而已。
这次,顾成殊是真的生气了,他走了。
叶深深心里这样想着,木然坐在沙发上,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不知坐了多久,太阳轻轻悄悄转移到中天时,门把手忽然转动,有人开门进来了。
叶深深猛然抬头,犹如受惊地看向门口。
开门进来的人,正是顾成殊。
他看着叶深深,微有诧异地问:“怎么了,表情这么奇怪?”
叶深深有点手足无措,憋了许久,只能挤出不成句的几个字:“我……我还以为你……你一大早去哪儿了……”
“现在可不是一大早了,都中午了。”顾成殊说着,又打量了一下她的模样,心情愉快地笑了出来,“你以为我生气了,离家出走了?”
叶深深看见他若无其事的笑容,仿佛她刚刚那些紧张无措都成了笑话,心里顿时一阵郁闷,偏过头去不理他。
顾成殊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拿出几份文件递到她的面前,说:“我可以解释。”
叶深深生气地再转了个角度,不想理会他。
“不看吗?”顾成殊也不勉强,把文件收回来,只叹了口气,说,“看来,老哈利和贝尔要失望了。”
叶深深本来不想理他的,可一听到这两个名字,还是下意识地心口一跳,问:“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他将文件卷起来,像逗小猫一样在她面前晃了晃,“两份小小的收购合约。”
叶深深顿时跳起来,一把抓住他手中的文件,急不可耐地打开来看。
两份同意Element.c收购的意向书,并且保证保留原班人马在厂中,维持质量。
老哈利和贝尔的亲笔签名赫然就在合同上。
叶深深激动不已,将合同贴在自己胸前,仰望着顾成殊。
顾成殊抬起手,轻轻覆在她的头发上,停了片刻,才说:“我知道你有设计才华,却不懂经济,从不知道商业上的事情。”
叶深深默然握着合约,点了点头。
“最开始察觉到这一点,是你被路微赶出青鸟,失业之后。”顾成殊随口说起往事,“据我所知,路微给了你一笔号称是奖金的钱,买断了你那几份作品,同时也是封口费的意思。你一拿到手,立即去还了房贷,和妈妈庆幸以后可以每月少交那么几百块利息。”
叶深深点了点头,有点茫然地看着他:“这样不好吗?”
“这就是你的观念,为了每个月少付几百块利息,宁可导致自己陷入了失业后房产便要被银行没收的困境——哦,那是你们的唯一住房,可能不会被没收,但你没有想过以后个人信用会受到致命打击,甚至因此而一失业就陷入寸步难行的局面。所以如果能预见的话,你会不会重新安排那笔钱?”
叶深深若有所思地点头,带着心虚:“所以……成殊你的意思是,我这回自顾不暇,却还要牵绊着别的小工厂的行为……”
“对,遭遇了破产危机的那些小工厂,必然都是有缺陷所以才会面临被淘汰的局面,在现在这个风暴尚未止息的时刻,无论谁接手,都会成为负累。”
叶深深脸上露出些许的羞愧,但又倔强地咬着下唇,握紧了手中的合同不肯放手。
她这又心虚又固执的模样,让顾成殊反而笑了出来,抬手轻拍她的手臂,低声说:“不过,我昨晚想了想,可能这也不是坏事。你既然重视,那现在就出手也好,毕竟你说得对,如果我们现在不施以援手,这种工艺可能会就此消失了。而拥有独家工艺,对于我们来说,肯定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叶深深顿时兴奋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他:“真的吗?”
“真的。你的想法是对的。”顾成殊凝视着她异常明亮的眼睛,在心里想,管他呢,不管它们会不会变成不良资产,只要深深想要,就先帮她弄到手好了,其他的以后再说,顶多费点精力。
他只说:“我昨晚反对,只是担心你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你有了自己的品牌,正式开始经营拼搏之后,将会遭遇无数的事情,那些会让你觉得以前和现在的日子简直是温情脉脉,比象牙塔还要安稳。所以我希望你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心慈手软,也不要再有任何退缩。”
叶深深认真地说:“我知道。”
“以前,可能你只需要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但现在,你面对的是一个拥有数百人的公司,还有好几家依赖着你生存的小工厂。如果你不尽快成长起来,那么我们的深叶品牌将连面世的机会都没有,你即将接手的Element.c也会完蛋,产业链下的诸多人面临失业破产。你要懂得,有时候心软不是善良,恰恰是最大的残忍,是亲者痛仇者快,是对自己朋友和亲人的残忍。”
叶深深望着顾成殊凝重的神情,慎重地点点头。
“知道了就好。”顾成殊说着,望着叶深深坚定而澄澈的目光,心里不由得涌起淡淡的感伤来。
这个个性软弱、自卑、内向的女生,她在摆地摊的时候可能永远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走得这么远,站得这么高,需要担负起这么重的责任吧。
因为心里这难以言喻的情绪,顾成殊难以控制自己,将叶深深紧紧抱在了怀中。
他们是一对奇怪的情侣,他们有一致的目标和一致奋斗的心,他们在携手前进的道路上,精神上靠得如此之近,可在日常生活中,却几乎只有牵手逛街的勇气。
如果说是叶深深一个人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自己也这样呢……顾成殊几乎绝望地这样想。
就像报复一样,他把叶深深的面容埋在自己胸前,几乎无法控制地加大了自己双臂的力量。
叶深深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艰难地抬头看顾成殊:“那个,成殊……”
https://shenhaiyujin.com/book/36919/989196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