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暨带着叶深深上车离开,先送她回家。
叶深深靠在副驾驶座上,疲倦地盯着眼前连珠一般绵延不断的路灯,连眼睛都忘了眨。
沈暨偷空儿转过目光,向她瞥了一眼:“想什么呢?”
叶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他就那么看着,袖手旁观,一言不发。”
沈暨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所以他安慰她说:“因为他知道你成长了,肯定能漂亮地反击路微了。”
“不……”叶深深缓缓地说,“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已经没有立场出来维护我了。”
这话乍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心酸,连呼吸都牵扯得胸口微痛。
沈暨沉默地抿唇,片刻后才说:“深深,别这样想,成殊离开酒店追出来,当然是因为你。”
叶深深苦涩地笑了笑,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支起脸颊,侧头看着他。
沈暨的面容被车窗外的霓虹灯倏忽照亮,让叶深深恍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被小巷外的霓虹灯映照的面容。绮丽绚烂的灯光夺不走他俊美的轮廓,斑斓的色彩却只让他的面容更加摄人心魄。那时,从未见过这般动人景象的她,就此沉溺在了自己的幻想之中,还企图想抓住这个不属于自己的虚幻憧憬。
是啊,年少无知的憧憬仰慕。
直到她和顾先生携手同行,一步步走来,她才明白,爱情并不是那流光溢彩中的刹那相逢,而是风雨相依,互相成就,为了共同的理想与信念,相依相随,直至燃烧完自己的生命方可停止。
所以叶深深的唇角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苦涩笑容,她说:“我……和成殊在一起后,一直很忧虑。”
沈暨没说话,目光直视着前方,只是把方向盘抓得更紧了。
“就算我们同居了,一起在巴黎的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可成殊对于我来说,始终还是顾先生——高贵的,完美的,无所不能的,可也永远无法接近的顾先生。”
沈暨终于开口,低声说:“深深,你在我心中,也是完美的。”
“不……那肯定不一样。”叶深深将脸颊贴在车窗上,嗓音低哑暗淡,“我对他没有把握,我不相信他的过去,也无法看清我们的未来。而我所有的不安定,在看见薇拉的时候,就全部成了具体的确切事实——就是一种最深的绝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失败来临的溃败感,越陷越深,无法挣脱。”
她的声音微带颤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支撑着自己又缓缓地讲了下去:“其实我知道,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有一种卑怯根植在了我心中。我仰望着他,爱慕着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掌握这份感情,无法彻底拥有这个人,所以自暴自弃地觉得,一切就是这样了。因为不配得到,所以随时等待着散场的那一刻,所以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我都有一种苟且偷生的欢喜和即将逝去的焦灼。我每一天都在等待着薇拉对我宣告她的胜利,每一刻都在担心着失去成殊,每一次心跳都让自己惶惶不安,我觉得我自己都要熬不下去了——然后,最坏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我不敢直面的成殊的过往在我面前满目疮痍地揭开,像是解脱了又像是得救了,这让我彻底验证了深埋心底的念头,明白了成殊真的真的不属于我,然后,我唯有死心离开,打消所有的妄想,放他也放自己一条生路……”
路灯的光在窗外逐渐消失,长长的路途即将走到尽头。
沈暨听着她略带凌乱的倾诉,感受着她时断时续的紊乱气息,无法言喻的一种轻微的酸楚无声无息地蔓延在他的心口,比此时窗外氤氲的夜色还要深沉而寒凉。
最终他也只是微微抿唇,用沉默的倾听掩饰住了所有情绪。
将深深送回家后,沈暨一个人回到住处。
不出意外地,他刚从电梯里出来,就看见了等在家门口的顾成殊。
顾成殊倚靠在墙上,不知已等待了多久,随着电梯门缓缓打开,他落在沈暨脸上的目光变得明亮而锐利。
沈暨朝顾成殊抬了一下手,算是打招呼,便提着手中的那堆原材料进了屋,一边分门别类塞进冰箱里,一边对顾成殊说:“中午和深深她们去吃烤串时买来的,这几天旁边超市和菜市场都不开门,外卖也停了,我都怕自己饿死在家里。”
顾成殊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模样,心下的郁躁更加难耐。他没有接沈暨的话茬儿,只随着他进门,脱掉外套丢在沙发上,又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抚摸了一下那对袖扣。
沈暨的目光落在那对黑珍珠袖扣上,觉得有点熟悉,却又肯定自己没在顾成殊这里看过。
他把东西收拾好,关上冰箱门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深深。过年那天在她家吃火锅的时候,她脱掉了外套和开衫,在衬衫的领口中,曾经滑出过一颗黑珍珠,晕黑的颜色和孔雀绿的光泽,与这对袖扣似乎刚好配对。
沈暨呼吸微微一滞,但他很快就走到沙发上坐下,还给顾成殊丢了个靠枕,随口问:“你今年在国外过的年吗?我和深深一起过的,我们买了材料在她家吃的火锅,感觉好几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顾成殊微微眯起眼看着他:“哦,你们俩?”
“是我们俩就好了,可惜孔雀出事了,所以我们只能跑过去把她拉过来一起过年了,不过这样也好,更热闹了。对了,深深把自己的小家重新装修了一下,现在住起来方便多了,尤其是浴室,她换的莲蓬头是海豚造型的,特别可爱,我在她那边洗澡的时候还想过要换一个一样的,我先记下来。”
顾成殊的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起来,沈暨却视若无睹,只掏出手机打开记事本,煞有其事地记录着,口中还念着:“换一个和深深一样的……”
还没等他写完,顾成殊已经抬起手,一把将他的手机扣在茶几上。
沈暨举着手,诧异地抬头看顾成殊,却发现顾成殊紧紧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地抿紧了双唇。
沈暨无辜地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顾成殊一字一顿地问:“你在她那边洗澡?”
“是啊,你干吗这种脸色,连我去哪儿洗澡都要管……”沈暨再度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机,顾成殊再次抬手将他的手机扣到茶几上。
沈暨牙痛般地吸了口冷气:“屏幕会碎的啊!成殊你干什么?”
“你先想想自己要干什么!”顾成殊冷冷地道。
沈暨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把手机随意往沙发上一丢,声音冷硬地说道:“反正你们都分手了,管我干什么!”
顾成殊一言不发地甩开沈暨的手,站起身抓起自己的外套,就向房门走去。
他这冷漠的反应,令沈暨简直气急败坏,直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成殊,我看不懂你目前的表现,也不知道你明明喜欢深深却还要折腾她是为什么!”顾成殊的手搭上门锁时,听到沈暨在他身后的质问,“如果你已经不再喜欢叶深深的话,那就别再轻视她、伤害她!我会代替你一直守护她,直到帮她达成梦想。我会竭尽所能,绝不推辞!”
顾成殊霍然回身,反问:“我什么时候轻视深深、伤害深深了?”
“你想要激励深深,就该堂堂正正告诉她去直面薇拉的挑战,为什么要把她逼到绝境,把她搞成那副模样!”
“就凭她那种温吞水个性,如果我不逼她,她可能一辈子也无法突破,永远都只是个到不了顶峰的设计师!”
“那么,刚刚路微污辱深深的时候,你又为什么一言不发、不肯维护她?看着深深被人这般奚落辱骂,你身为当事人,却袖手旁观,听若不闻,你的心里真的有她的存在?你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上?”沈暨无法压抑自己的怒气,往日温柔和煦的模样几乎荡然无存,只剩下郁愤燃烧着他的心,“连我这个做朋友的都看不下去了,你还有资格当她的男友吗?!”
顾成殊听着沈暨的怒吼,看着他因为激动与气愤染上了一层微红的眼睛,不由得愣怔了一瞬,然后他轻舒一口气,笑了出来。
他说:“当然是因为我和深深已经分手了,两个都是我的前女友,我没有立场再站在任何人一边。”
“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鬼话了!”沈暨抬手一指他的袖扣,问,“这是不是深深送给你的?”
“嗯,生日礼物。”顾成殊若无其事地抬起手,特意展示给他看,然后在唇上轻贴了一下。
“那么你送给了深深一颗黑珍珠链坠?”沈暨又问。
“对,在她设计‘珍珠’那个系列衣服的时候。”顾成殊问,“你怎么知道的?”
“过年那天我看到她贴身戴着,和你这款很像。”沈暨丢给他一个愤愤不平的白眼,“明明心里都还有着对方的两个人,偏偏把彼此搞成这样,我真不知道你们究竟在想什么。”
顾成殊的心情莫名愉快起来,表面上却还不动声色,只是把外套又丢回沙发上,说:“别问我,你去问深深,是她给我发消息,莫名其妙忽然说要分手。”
沈暨唾弃道:“不可能,深深那么喜欢你,如果不是你用薇拉刺激她,她怎么可能对你闹情绪?”
“不是闹情绪,也不是薇拉的事情,是她忽然之间对我绝望了,连正眼瞧我的想法都没有的那种失望。我不可能把这样的她勉强留在身边。”顾成殊微微皱眉,靠在沙发上盯着头顶的吊灯,“我想这事背后必有原因,而且很可能就是顾家搞的鬼。毕竟,薇拉出现之际,是起到了激励的效果,而她忽然转变的时候,薇拉没有搞大动作。”
沈暨坐在沙发上,十指交叉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然后抓起自己的手机,给叶深深拨了过去。
顾成殊坐在旁边,问:“找深深什么事?”
沈暨抬起手指竖在自己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开了手机的免提。
铃声响过,叶深深接起:“喂,沈暨?”
沈暨:“深深,睡了吗?”
叶深深的声音略带疲惫,还有点漫不经心:“还没呢,我还在画图。孔雀回来了,我想把当初三只兔子那个设定给做出来。”
“哦,早点休息啊,别太累着自己了。”
“嗯,好的。”
沈暨貌似随意地说:“有件事走的时候忘了问你了,明天可能街上的店都还不开门,你冰箱里东西还多吗?准备上哪儿吃饭?”
叶深深声音略带迟疑:“啊,对哦,我倒是忘了这茬儿了……”
“那明天来我家吃吧,还是说,你喜欢我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啊,不用不用,还是我去你那边蹭饭吧,多谢你啦!”
“别客气啊,那我们叫上宋宋、孔雀?”
“好啊。”
沈暨目光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顾成殊:“对了,成殊不是也回来了嘛,也叫上他吧。”
叶深深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不……如果他来的话,我可能就不方便去了。”
沈暨听着她的话,故意笑眯眯地朝着顾成殊瞟了一眼。
顾成殊脸色略显难看地瞪了回去。
沈暨抬手挡住顾成殊的视线,对着电话说:“对了,深深,我刚刚忘了问你,你和成殊为什么忽然之间就变成这样的局面呢?难道说你不喜欢成殊了?”
叶深深没有立刻回答,电话中传来她细微的呼吸声,她吸了好几口气,却都欲言又止。
沈暨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她,又轻轻地问了一声:“深深?”
“我喜欢顾成殊,还是无法控制地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叶深深的声音从电话彼端传来,略带轻颤,竭力抑制自己喉口的呜咽。
顾成殊只觉得心口猛然悸动,胸间的血脉随着她声音的轻微颤抖而无法自已地灼热涌动起来。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柔软温暖的感觉,无形无影,又轻柔绵密,将他整个人包围笼罩住,不留一丝缝隙。
沈暨轻轻地抿着双唇,默默地等待着。他垂下睫毛盯着屏幕上的“深深”二字,仿佛可以看到她在那边无法自制的悲伤。
“可我不敢妄想能和他在一起。我之前也和你说过了,成殊他……和我的出身、想法、人生都相隔太远了,我真的看不到自己和他的未来。”
沈暨收紧了手指,竭力控制语调,让自己的口气尽量平静:“因为薇拉?你觉得他和薇拉比较近,所以你选择退出?”
“不,不是薇拉,而是……”叶深深犹豫了许久,才问,“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巴黎的唐人街过冬至的那一次吗?”
“记得,怎么了?”
“我遇见了阿峰,郁霏的那个男朋友邵一峰。”
“郁霏?”沈暨敏锐地抓住了最要紧的地方。
叶深深“嗯”了一声,艰难地说:“他给了我联系方式,告诉了我顾成殊曾对郁霏做过的事情,我……我看到顾成殊,感到特别绝望,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若无其事地相处下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触动这么大?”沈暨追问着,目光看向顾成殊。
坐在他旁边的顾成殊早已将一切收入耳中,他皱起眉,想了许久,终究只是摇摇头,实在想不起自己对郁霏做过什么,值得叶深深这么在意。
所以沈暨只能说:“或许是阿峰和郁霏在骗你呢,深深,你怎么能轻信那两个人?”
“不……人证物证俱在,我没办法欺骗自己。”叶深深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又轻声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顾先生一直让我很不安定,很忧虑,我和他同居的时候,其实也时时刻刻都处在焦灼中。后来,我听到了成殊和他父亲的对话,更加确定了,其实在他的心目中,我和路微,还有郁霏都是一样的……我对他而言,根本就不是独一无二、非有不可的那个人。”
顾成殊认真地听着,沉默地思索着她的话中透露的内容。
而沈暨则坚定地否决了叶深深的想法:“不,深深,你和路微、郁霏怎么会一样?成殊的心意你应该知道,你在他的心里,绝对是超越一切的!”
“多谢你安慰我,沈暨。”叶深深苦笑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来,她低低地说:“可一切都只是假象而已。路微至少有一场差点要举行的婚礼,郁霏至少曾经拥有过他的孩子,只有我,成殊在父亲面前清楚明白地否认了和我的关系,他亲口对他父亲说,我不是他女友,只是个同伴——合作伙伴,仅此而已。”
沈暨错愕地转头去看顾成殊,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顾成殊强行按捺住自己,用口型无声地问:“她从哪里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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