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荣成为太子妃,纯粹是个意外。
岁家上下原本以为这个娴静的大女儿会嫁给棋盘。
当母亲拿着嫁衣慌慌张张进来时,冬荣还在研究棋谱和自己设下的珍珑棋局,抬首便望见母亲哭丧的一张脸。
“夏……夏灵那死丫头跑了!”
一声惊雷,盛夏的一场大雨说来就来,瞬间席卷了天地。
夏灵是冬荣的妹妹,和生性恬淡的姐姐性子截然不同,她古灵精怪,眼珠子一转就满是鬼主意。
岁家乃东穆贵族,世袭侯位,在东穆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冬荣与夏灵是岁家的两位小姐,原本夏灵与太子订婚,不日便会成为满城女子羡慕的太子妃。
但在大婚正筹办的这个节骨眼上,夏灵却跑了—留下一张字条,跟岁府的一个英俊侍卫跑了。
岁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
鸡飞狗跳中,侯爷和夫人想到了自己的大女儿,咬咬牙,即刻入宫奏明圣上,以期补救。
于是,在盛夏的这场倾盆大雨中,冬荣穿上了红嫁衣,抱着心爱的棋盘,懵懵懂懂地入了宫,一夕之间,命运彻底改变。
为保颜面,岁府与东宫达成一致,对外宣称岁家二小姐夏灵忽染恶疾,不幸撒手而去,由其胞姐岁冬荣入宫,与太子缔结良缘。
一番请罪与补救的折腾后,尘埃落定时,冬荣已身在新房里,红烛摇曳,一道门隔绝了外界的喧闹,只剩她与太子陈煜。
房里极静,盖头下的她端坐着,只听到太子似乎在一杯复一杯地饮酒,沉默而压抑。
不愧是教养极好的东宫之主,即使在这种境地下,也不忘克制自己的怒火。
冬荣却叹了口气,无来由地想到一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
太子同夏灵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众人都以为他们日后会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却没有想到,夏灵竟然说变心就变心,痴痴迷上才相识不到一个月的侍卫。情意来得那样快,又来得那样汹涌澎湃,携着一腔远走天涯的孤勇,头也不回,只留下字条上对她“煜哥哥”的三两歉意。
陈煜手下一重,酒杯应声而碎,榻上的冬荣颤了颤。
那张俊颜已有些醉意,索性抓起酒壶,仰头痛饮,烈酒浇心头,却仍浇不灭心头那把火,他终是一声低吼,红袍一甩,将酒壶信手掷出。
只听“砰”的一声,偷偷掀开盖头的冬荣被砸个正着,鲜血顺着额角流下,她眨了眨眼,血珠滑过睫毛,流进嘴中,一片腥甜。
太子陈煜的酒登时醒了大半,踉跄上前,扶住冬荣肩头,涩声开口:“太……太子妃无碍否?”
那声音发着颤,声音的主人脸色也越发苍白,点点鲜红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眼中完美无缺、犹如神祇的太子殿下有个致命的弱点—晕血。
于是,冬荣在嫁入东宫的第一夜,被这个软绵绵的身子扑倒在了床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太医,宣太医,太子晕倒了!”
(二)
太子陈煜因悼念未过门的亡妻夏灵,借酒浇愁,在新房里喝出内伤的消息,于宫中不胫而走。
这个令众人交口称赞的完美情人,于是又多了一层悲情面纱。
一片心疼感叹中,东宫的宫女们不会知道,她们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仅仅只是因为晕血。
这是他与太子妃之间的秘密。
冬荣守口如瓶,陈煜甚为感激。
但到底多了丝尴尬,自从新婚那夜陈煜在冬荣面前晕了一回后,见到冬荣便有些不大自然。冬荣也识趣地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看他,只一心专注于自己的棋盘,研究各种难解的棋局。
岁家人都说,冬荣是棋灵转世。
她爱棋如命,自小就不吵也不闹,只抱着棋盘研究,长大后轻意就能将父亲岁侯爷杀得片甲不留,甘拜下风,她自己的性子也随着棋子浮沉,在日复一日间出落得越发娴静,恬淡。
陈煜幼时经常去岁府走动,几个孩子一同玩耍,冬荣永远是最安静的一个,相比活泼俏丽的妹妹夏灵,她身上缺少了丝生气。
即使放下棋盘,按照父亲吩咐去陪客人玩,陈煜也总看见她心不在焉,从不加入他们,只自个儿坐在假山旁,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比比画画,一边念念有词:“平位三九路,去位五六路……”
陈煜觉得有趣,问夏灵,夏灵撇撇嘴:“别理她,一个怪人。”
久而久之,陈煜也习以为常了,更何况有夏灵的相伴,他也便无暇去管冬荣了。
他甚至想过,就算把冬荣放逐到一座孤岛上,只要有棋下,她也能过得怡然。
虽是自小相识,他们之间说过的话却不超过几十句,还多是些“见过太子殿下”“冬荣小姐有礼了”……
如今,这样无趣透顶的女子成了自己的太子妃,陈煜只觉世事难料,造化弄人。
就这般相敬如宾地过了两个月,他们的关系在入秋时有了转机。
那天傍晚,陈煜偕冬荣前往皇后宫中听戏,走到一半,有侍从来报,附在他耳边,说是有夏灵的消息了。
陈煜登时大喜,激动地拂袖回头,只急匆匆地扔下一句,说有要事在身,叫冬荣自己去听戏。
冬荣点了点头,也不在意。
第二天,陈煜沮丧地回来了,消息是错的,他还是没能找到夏灵,他叹息着,用完膳后还没缓过劲来,一件叫他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冬荣抱着棋盒找到他,竟然一反常态地拉住他,兴冲冲地要和他对弈。
“来来来,咱们来下盘棋,这回规矩可得事先说好,省得你到时又耍赖……”
那样鲜活生动的表情,不再毕恭毕敬地唤他“太子”,而是亲切又熟稔,如晕染开的一滴水墨,叫原本素淡的一张脸神采飞扬,又带着山水般的明净温柔,仿佛镀了层光,判若两人,看得陈煜怔了一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那边冬荣已经摆好棋盘,拈起一颗白子,面带微笑地等他了。
不及多想,陈煜也赶紧整整衣裳,拿起一颗黑子,向冬荣抬手礼让道:“请。”
就在你来我往的这盘棋中,有什么悄然发生了变化,陈煜中间偷偷打量了冬荣几次,心跳得格外快。
他不知道那种感觉因何而来,更不知道,昨夜他离开后,冬荣走着走着心血来潮,想起一份棋谱,差侍女回屋去拿,自己却在夜色中念念有词地转着,转来转去,竟在偌大的皇宫里迷了路。
她无意中摸到后山,竟在后山的竹林里发现了一片花海、一处小院和一个人—
一个与陈煜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人发间系着一根月白素带,长袍墨发,赤着脚坐在屋顶上,对月吟诗,饮酒自乐,等冬荣走近时才看清,失声道:“太子殿下?”
那个人回过头,一张脸沐在月华中,宛若谪仙。
他看见冬荣的第一眼是愕然,紧接着不易察觉地握紧手中折扇,舒眉笑开,微扬了唇角:
“是你?”
冬荣有些难以置信:“这,这……便是太子殿下的要事?”
那一夜,是冬荣从未见过的陈煜的一面,一扫平日沉稳持重的模样,灵秀、生动、洒脱不羁,还有……狡黠。
对,便是狡黠。
他邀她下棋,仿佛深谙她的棋术,说有法子破她的不败之名。
她来了兴致,问他,他得意地挑眉,说只要她遵循他的规矩,必输无疑。
她问他是何规矩,他不答,只说到时她便会知,故作神秘间,修长白皙的手指已拈起黑子下了第一步。
星月下,她步步为营,静心应对,一盘棋下得无懈可击,待到她的白子将黑子尽皆包围,一吞江山时,坐于她对面的陈煜却开口了,一双漂亮的眼眸亮晶晶的,像天上的繁星。
他望着她狡黠一笑,在风中一字一句:
“我的规矩便是棋色相反,所以,白子胜我即胜,你输了。”
(三)
陈煜对冬荣道,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他说自己身为太子,东宫之主,责任重大,一生要背负的东西太多,只有偶尔回到这个小小花苑,才能纾解压力,自由自在地做回自己。
冬荣表示理解,也答应了陈煜在外头绝口不提花苑的事,末了,她像想起什么,抬头问道:“就像守住你晕血的秘密一样吗?”
陈煜愣了半晌,突然“扑哧”笑出,忍俊不禁地与冬荣一击掌:“当然!”
就这样,冬荣开始时不时与陈煜约在竹林见面,对月下棋,以天地为庐,草木为伴,快活无忧。
但冬荣回到东宫后,又得做回太子妃,宫里的陈煜也不似山间那样不羁,又会变回外人眼中完美无缺的太子殿下。
似乎什么都没变,但冬荣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们的关系一跃千丈,再不是从前的相敬如宾,陈煜会带她去赛马,去看夕阳,会在皇后面前轻轻揽过她的腰,道一切安好,他夫妻二人情意甚笃,母后无须记挂。
陈煜做这些的时候自然而然,再不是从前在外人面前的应付做戏,他看冬荣的眼神都不同了。自从上回对弈后,他才知道,原来他心中的棋痴太子妃还有那样鲜活的一面,像是从前都不曾留意过般,她对着他一颦一笑,生动得叫他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地想去了解她的世界,这一了解,便越发惊喜,只觉重新认识了那个眉眼淡淡、嗜棋如命的她。
而冬荣依偎在陈煜怀中时,抿嘴淡笑,亦是欢喜。
虽然她更喜欢山间的陈煜。
许是到了山间,陈煜便完全放松自己,性格也不羁起来,一扫在东宫时的沉稳持重。
他会带她去捉萤火虫,去溪边摸鱼,去屋顶唱歌,还会在月下对弈时,狡猾地制定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最后骗不到冬荣了,就嬉皮笑脸地悔棋,一副无赖之状。
“重来重来,这盘不算!”
冬荣又好气又好笑,白日里和在东宫的陈煜下棋时,想到月下他的耍赖,也难得起了小女儿心性,故意下错子,然后学他的无赖样,眨着眼睛笑闹着悔棋。
“重来重来,这盘不算!”
东宫里的陈煜却是惊愕不已,瞪大了眼看向冬荣:“太……太子妃竟也会……”
冬荣笑容僵住,不知该如何应答,她忘了这是在东宫,她眼前的陈煜是不会和她玩笑的,即使是同一个人,但只要回到东宫,夜里那个她喜欢的陈煜就像是躲了起来,又或是隐藏在完美无缺的面具下,人前他始终只是温和有礼的太子殿下。
她也曾失口在东宫的陈煜面前提过竹林,但陈煜却毫无反应,她以为陈煜在装糊涂,怕走漏风声,只道他心思缜密,也未多想。
可此刻,冬荣却有些沮丧,面对陈煜惊愕的神情,她都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在掩饰,不叫外人看出破绽。
山间不羁的他,东宫自持的他,一个会嬉笑着带她在月下捉萤摸鱼,一个会温柔地拥她骑马看夕阳西下,同样的面孔,不同的言行举止,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本性?
冬荣叹了口气,一时也提不起兴致下棋了,她此刻只想念竹林月下,一袭白衣的陈煜那无赖的笑脸。
虽然她答应过山间的他在外头绝口不提花苑的事,但这样处处小心,连开个玩笑也得掩饰过去,只叫她倍感索然。
一盘棋颇有点儿不欢而散的意味,冬荣道倦了,太子陈煜看着她施礼退下,手中捏着的黑子还悬而未决。
他不明所以,只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望着冬荣渐远的背影,微眯了双眸,若有所思起来……
日子就这般缓缓淌过,冬荣学会了跟不同的陈煜相处,即使偶有疑惑,她也告诉自己,不管怎样都是他。
虽然在山间才是冬荣最快乐的时候。
直到陈煜生辰那天,满城烟花,宫中摆下宴席,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席间却变故陡生,堂中起舞的一群姬人忽然从袖中滑出软剑,直朝陈煜掠去—
有刺客!
尖叫声四起,一片混乱中,冬荣眼疾手快地为陈煜挡下一剑,鲜血登时四溅,陈煜的手也被剑划伤,带出丝丝血珠。
他一脚踢翻案几,几掌逼开那些刺客,搂住冬荣向后疾退,进了侍卫们的保护圈。
冬荣脸色苍白,在陈煜怀里轻颤着身子,却还记得捂住陈煜的眼睛,不叫他见血光:“不要看,不要看,别怕,有我在,我在你身边……”
轻缈虚弱的声音里,陈煜眼眶一涩,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由得更加抱紧了怀中人。
刺客在被抓后通通咬舌自尽,没留下任何线索。
但陈煜与皇后都知道,这群想要太子命的人是谁派来的!
除了六皇子陈彻,不作二人想。
他与他的母妃德贵妃,野心勃勃,跟东宫明争暗斗了数十年,殚精竭虑下只想扳倒太子陈煜,坐上梦寐以求的那把龙椅。
圣上眼见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再不出手恐怕就来不及了,他们心急如焚,近来动作频频,甚至不惜兵行险招。
此番太子生辰,行刺之事也是谋划已久,却仍旧失败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陈煜与皇后早就有了提防,做下万全准备,只等他们自投罗网,还好刺客忠心,未供出他们。
这些事情通通都由陈煜去处理了,只将纷扰简单告诉了冬荣,冬荣得到陈煜对自身安全的保证后放下心来,静静养伤。
等到窗前再次出现一片做了标识的竹叶时,已是半月后。
这是约定好的暗号,一见到这片竹叶,冬荣就会悄悄去到花苑,和早已等在那里的陈煜品茗下棋,享受无忧无虑的时光。
每次竹叶都是出现在陈煜出门后不久,就像这回他连夜去大理寺查看刺客的验尸结果,找寻线索,冬荣以为这仍是陈煜在掩人耳目,不让人发现他们的秘密。
她莫名地感到欢喜,为他和她之间的小秘密。
但这回,显然天公不作美。
当冬荣提着灯笼,悄悄踏入竹林时,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陈煜拉着冬荣进到屋里躲雨,两个人望着都淋成落汤鸡的对方,笑得眉眼弯弯。
却就在两个人要拥住时,一道惊雷划过夜空,那袭月白身影猛地清醒过来,还不及后退,冬荣却脸色大变,一把将他推开:
“你……你究竟是谁?”
窗外电闪雷鸣,带着潇潇寒意,冷风入屋,冷入骨髓。
冬荣盯着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哆嗦着嘴唇摇头:“你不是陈煜,你不是太子陈煜……你究竟是谁?”
陈煜的那双手前不久才被剑划过,现在还留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但冬荣眼前的这双手,却干干净净,洁白如雪,无一丝伤痕。
“我……我是……”假陈煜身份败露后,双手微颤,却并不见惊慌,反而是深深的茫然,直到又一声惊雷响起,他才猛然一震,霍地望向冬荣,眸中染了凄色:
“我是谁也不要的枯叶蝶,是被这天地抛弃的可怜虫,是棋盘上一着不该存在的废棋……”
(四)
夏灵回来了。
带着满身伤痕和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那侍卫带着她远走高飞,却要日日想着怎样逃过追捕,还得时时伺候夏灵的小姐脾气,当初的情意早在现实中被一点点磨掉。
终于,在他们最后一次争吵后,侍卫将夏灵打晕卖掉,换了盘缠,亡命天涯去了。
夏灵九死一生地逃出,一路吃了无数苦头,终于像个乞儿般回到了都城,蓬头垢面地晕倒在了岁府门前。
醒来后,当她听到姐姐冬荣代替她嫁入东宫,成了地位尊贵的太子妃后,她又哭又笑,将满腔恨意转移到冬荣身上。
当冬荣与陈煜赶到岁府来看夏灵时,夏灵摔了花瓶,披头散发地闹着,像个市井泼妇,全无半点儿古灵精怪的模样。
“你凭什么抢走我的煜哥哥?凭什么代替我做了太子妃?你样样不如我,凭什么比我过得好?”
夏灵尖叫着,亮出长长的指甲,疯狂地朝冬荣扑去,眉眼狠毒地就想抓花她的脸。
却是陈煜一把扣住夏灵的手,狠狠甩开,忍无可忍地怒喝道:“会有今时今日的下场,全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你有什么资格去怪冬荣?要不是冬荣替你入宫,保全岁府与东宫的颜面,你全家上下早就受到株连,满门遭罪!你眼中只有自己,这般自私自利,不知悔改,简直叫人心寒!”
直到陈煜搂紧冬荣,离去很远后,还是能听到被关在房里的夏灵,发出的那声声撕心裂肺的诅咒。
“岁冬荣,我诅咒你,诅咒你一辈子得不到真心所爱之人!”
那样恶毒的声音,远远地飘到冬荣耳中,叫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不敢看向眸含关切的陈煜。
得不到真心所爱之人……也许,她的妹妹将一语成谶。
山间的那个“陈煜”,无论如何也不愿告知她身份,只说,她日后若还愿来找他下棋,可唤他叶枯。
她回去后就大病了一场,在宫里足足养了两个月,闭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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