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发出一阵低沉的滋滋的声音,可能是在搅拌,也可能是在压缩。约两分钟后,它的下部弹出盆子,盆子上呈放着一个肉饼似的固体,轻红娇嫩,颜色可爱,表面还在冒出腾腾的热气,可能是为了调味的粉末传出一股孜然的香。
肚子发出的渴望提醒他这是一种食物,而这机器是……异星的来客所使用的某种食物打印机。
而现在,离他上一次进食已经有数天的时间。而上一次,他吃的仍是富集在一起的微生物组织。
李明都手拈着饼,一瞬间闪过了许多不争气的念头。
这些不争气的念头,太过丢脸,直到很后来,他也没好意思说给秋阴时晴听。
他只说,自己当时顾不了太多,不定型的身体不自觉地在舔肉饼,接着就是一口吞下。
粉末粘在不定型半透明的表面,被触须吧唧吧唧地舔进身体。从外面可以清晰地看到肉被消化侵蚀的过程。
他也不管影像继续的演绎,只又点了一个肉饼。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吃到第十二个的时候,他发出一声吃饱餍足的叹息,像是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猫咪已经想要打呼噜睡午觉了。
饮食男女,人欲所系。
然后,他才朦朦然意识到一些不对劲的事情:
“这显然是他们的食物……既然有食物,说明这是一次载人的星际航行。既然载人,那他们人呢?”
“是在卫星上吗?如果在……倒可以解释操控地球车的问题……但……为什么他们没下来呢?不下来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都发射下来呢?难道是为了我吗?难道说这群人就这么浪费,或者说……物资充沛吗?”
李明都并不理解。
而影片已经在播第四遍,指引他走向右数的箱子。这里的箱子以仪器为主,有测温的,有钻地的,有检验土壤的,有检验大气成分的,也有检验微生物的,有矿物光谱的检查,有次声波的发生器,也有近地磁场检查,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到了最末,屏幕上弹出了新的画面,分为四格。每格都有一张图片,图片多为各个箱子里的东西,下方又各有一行空框。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看图写字的游戏,异星人要他填他的语言符号系统对这每张画里的东西的命名。
异星人对此没有催得很紧。李明都刚要写字,屏幕上又现出他跟着地球车一起回到洞中去捡回用完的火柴盒的示意绘画。
他没有拒绝,转身就去开箱室的门。地球车同时自动唤醒,履带在复合材料的地面上发出呀呀的声响。
箱室内,太阳正悬在雪原的最上方。大车与人一前一后,在万里千万里的雪原上相伴而行。不知不觉地,李明都的脚步变得轻盈,不时还踢起细雪,扬在地球车的履带上,而自个儿则哼哼着,犹如在午后、一次闲适的散步。
洞穴的深处早已倾塌合拢,人要进去就需要重新钻一遍。
不过他想,他至少这段时间不需要再钻到地里去了。命运站在街垒上,新颖的旗帜正在未知道路的尽头飘扬,不论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也不论生活会变得如何,难道还有什么停留在原地的道理吗?
他拾起了每一个火柴盒,一个个扔进了地球车的回收口中。
地球车开始往回走。
至于他自己的东西则很少,身上的外骨骼,削成的盆罐,还有,还有……他看向黑色的长方体。
黑色的长方体一半埋在雪里,一半被太阳照得金黄,然而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他把盆罐放在长方体上,拉起链子就拖着长方体在雪地上走。
前方是地球车。地球车的前方是绵延无限的雪原。雪原之上是又冷又小的太阳。
卫星群在轨道上,随着冰雪的地球,一起在太阳的底下缓缓转动。
而远方,钢铁的星星已经一年多不曾向地球的方向发来任何的声响。
看图写字的游戏持续了可能有一个月的时间。
一开始还是这营地存在的诸多仪器设备,很快就延伸到自然万物、地球上存在的冰雪山川海洋水滴大气岩石地壳,这些还算简单。但马上,图片一转,从水(h2o)开始。涉及到分子结构与原子结构。
李明都顿时感到棘手,他自知文盲,只数题过后,就投笔认降。
这样,那边出题的人好像也意识到了他的窘迫,撤去了这些深刻的问题,转为天文,开问天上群星,银河系、星团、或者太阳、月亮和太阳系诸行星都是简单的。但面对太阳系行星各个卫星的图片,他也是一脸茫然。出题的人又转变了类型,对方开始出示更多的动作图片。譬如他的饮水,他的吃东西,他对头盔的开启与关闭。
再接下来,就从动作转变为更为抽象的图片。譬如其中有他吃饱后在一边快乐午睡的照片。这张图片其实之前他做过,但当时是在动作类里,他填的是午睡。
而现在,在抽象类里,照片更侧重于人体的表情,与不定型松松软软的身体。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答。好一会儿,他才填了两个字:
“幸福。”
包含表情与情感在内的抽象类图片格外难填。
经受了超过三百张抽象图画过后,李明都终于迎来了这场看图写字游戏的终点。
最后的图片,是剪去周围所有环境,单纯的他的全身照。
李明都一时竟不知从何下笔。
当时,他看了看自己围在脖子上,像是围巾一样的露出体外的不定型身躯,看了看那正在温暖他身体的火柴盒,又看了看门外那无际的雪原。雪原的上方正飘荡着稀疏的白雾,白雾一直飘到天空极高的地方。
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算人,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甚至在不知多久的雪球生活后,他就像不定型那时一样,对人类的生活有些遗忘了,只在梦中,时常会想起父亲、母亲、曾经的伙伴还有其他所有他熟悉的不熟悉的人。
他久久地望着自己的剪影,好一会儿才填上一撇一捺:
“人。”
图片在刷新中消失了。
好一会儿,上面出现一行歪歪斜斜的话,那是读取了李明都的字迹后,所选取的最接近的符号,都是李明都填过的字眼和意义。
上面写着:
“希望,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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