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在二十二世纪,人类也没有找到外星人的痕迹。
尽管如此,外星人的存在似乎越来越变成一种必然。纵然不考虑像是硅基生命这等没有前例的假想物,单纯以地球已知的物种为本,人类已经能确定太阳系内的诸行星就有复现该种生命之可能——
土星或者木星的卫星,过去的火星或者金星,乃至已经碎裂成一块块变成小行星或星环中的一些碎砾上都有简易有机环境的存在。
每一位最初的探险者带来的消息都曾振奋一年中的若干个日子。接着在下一系列若干的日子里,任何惊人的发现说到底不曾带来改变与接触,就很快变得平平无奇。
不过相比起外星人和他们的生命形式或者他们的社会,地球上的生物或者地球历史上已经存在过的生物和社会形态都足够复杂了,迄今,人类仍在为历史的学问、社会的学问还有地球生物的学问争论不休。
大概是代理人战争以后,国际化的叙事在虞国的历史告一段落。阳历的新年再也不称为新年,只有春节才被众人所承认。旧基地远离网络化,在这么一个后匮乏的时代里,人们的娱乐活动并不复杂。春节是他们近一个月来朝思暮想的唯一旋律。
但在二月份刚刚开始时,基地的冬眠人们注意到了一些不祥的征兆。秋阴不晓得,不过像唐正这样的工作者光是看一眼天边,就能从光帆的动静中察觉到异常。
二月三号那天,光帆偏离了原本与地球的夹角,光度也有几次迅速转化。换而言之,光帆已调整了位置,主要反射的地方从地表某处转移到了地外空间。地上的人来看,空中的月亮便有一定收缩,不是一轮光斑,而像一道背对地球的娥眉月。
等到除夕夜前的黄昏,秋阴还没抵达楼兰市的时候,征兆则更为可怕。当时,包括唐正在内的十数位工作者穿着厚厚的衣服一起站在基地02瞭望塔旁边,长久地眺望远山而不归。他们尝试联系西部军区,但访问遭到了拒绝。
唐正的妻子注意唐正像走了神似的站在一颗累满雪的树下,便从布置地表烟花的队伍里走出,一路小跑过来问他:
“你都在看些什么?等人?没事做的话,回去看一下孩子吧。”
他摇了摇头,说:
“我没等人,‘怀往’说过他不回来了。我在看上面。”
妻子迷惑地抬头,见到了与往常一样沿着某种路径飞跃天空的机蜂们、机蜂们的身后,连绵的群山正背负着青天与白雪。
基地的位置是接近边境的荒山野岭、寥无人烟之地。但也正因此,自有驻军防止难民非法越境涌入。边防军是全机械化部队,他们在天空巡回的路线是确定的。也是今天,这个路线发生了变动。
按照规定,日常巡回路线的变动应当对领内居民下发正式通知,以及新的安全方案。可是基地没有收到通知,也就是说,现在发生的要么是一场“突发的紧急的”军事行动,要么是一场“不对领内居民负责的”特殊行动。
不论哪一种,恐怕都非是这个去武装化的落后聚集地所能承担。
工作者们有一套记录外出者的名单。除夕夜十点,张丽水带着谢秋阴从楼兰回来。到这个时间为止,名单上能回来的关系者已经都回来了。没回来的,今天就是不会回来了。
未回归者的数量不少,其中包含了所有从基地走出拥抱新社会的代人们,以及若干保持肉身进入太空站工作者的普通人,其中也包含了唐正的大儿子唐怀往。
这时,唐正离开了队伍,前去接应了张丽水。其他的志愿者陆续来到地上检查先前布置的烟花。
接着是凌晨零点十一分,当时,秋阴在地下专注地翻阅谢母的笔记。而唐正等人重新走上地面。
平均气温比起过去已高了,但戈壁仍然寒冷。人们穿着厚厚的衣服欢聚一堂,烟花在空中绚烂四散变为满天星点,大炮、小炮、二踢脚,甩炮、麻雷、二地红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帐篷里吹出热风,依偎在一起的人们静静凝视着满天的繁星上升到穹空的天顶。而在璀璨的冬季大三角的下方,闪烁着一些不可辨识的红色绿色的灯火。
灯火一晃,便变得极大。
大人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认出那是高空夜航的指示灯。它们正在飞过来。
灯火的后头,乍看上去是一串几不可辨识的黑点,等稍近了,便能见到月光在它们的身上折射出寒芒。再接近时,空中散落的烟花便照亮了机蜂们的翅膀。
倏然光明,烟花息时,便转入黑暗,悄然不可见闻,只剩下航行灯在空中犹如越来越近的流星群。
鞭炮已经燃放大半,夜里清寒,不少人已休息了,能见到如今景象的人寥寥无几。唐正牵着他小女儿的手起身,刚刚抬头,便看到这红绿光点在急遽放大,照耀了大漠上的哨塔。看守人匆匆从哨塔下楼,架车往公务工作者们的办公室开去。再接下来,已经休息的工作者们匆匆出门,执行应急疏散的任务。
他便知道新年的第一天已经不再会简单度过了。而这一年的新年必将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留下它浓墨重彩的一笔。
“发生了什么?”
他抓住一个同事问道。
“是部队,部队来了。他们说要我们尽快把人集中起来。他们马上要彻查基地下层。”
然而,人员集中的工作刚刚进行到一半,空中机蜂便已直停荒漠的广场。风静悄悄地吹拂着这片边荒的土地,沙尘在人们的头顶飞扬,寒冷在帐面上结起了冰霜。其他人在等待机蜂的话语,唐正注意力不集中,不自觉地看向了地面。
也就是这样,他才第一个看到沙土上出现了一连串无人的脚印,后面的印子刚刚消失在冷冽的风中,前面的脚印已无声无息靠近到他们的身旁。
“幽灵梭……”
唐正的脑袋猛地凉了下:
“变换光学隐形装甲士兵。”
话音未落之际,眼前的光线便像漩涡般一阵弯曲,前方与后方的光影被折射在一处,晃花人眼。这支幽灵梭部队的班长从漩涡中现身,出现在了公务工作者们的面前。显形瞬间的震动,摇动了他们身边的枯树。树上挂着的白雪便簌然而落。
全覆盖式的外骨骼装甲闪动着天上越来越明亮的月光。头部连横的镜片出现了一连串数字似的红点。机械装甲的表面轻轻喷出热气,雪片便化为了一阵白烟。
完全看不到任何人体痕迹的装甲士兵沉着地说道:
“你们好,各位公务工作者。”
“同志……你好。”
乍看上去,这机械人立在那儿两手空空,人畜无害,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武器藏在他们的身体里。
装甲的下面没有任何人肉的痕迹,极致纤细化的仿人体机械结构中被埋设了一百余种能适用于各类情况的道具。
所谓的幽灵梭,是目前第一世界各国在服役的最为臭名昭著的陆军技术。
因为隐身,在大规模大武器的对抗战中是没有用处的,但它在巷道、城市、潜入等复杂地形战中乃是一等一的杀手。
那士兵继续说道:
“同志们不用紧张,事情和你们城镇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是带命来搜查基地下层。命令来自西部战区,也有国际联合背书。没有什么交流的时间,你们也不要多询问,我问什么,你们回答什么就可以了,好吗?”
“可以。”
“那就再好不过了。”
得到回答后,队长点了点头。红点像流水一样在头盔的镜片上变幻自己的位置,轻轻地扫过了这四人的虹膜。
队长举起自己纤细的机械手臂,往前摆了摆。幽灵梭部队成片地在风沙中显出自己的人影,直接包围了整个基地的地上活动区域。天上的光斑静静地照耀着他们黑漆漆的装甲,钢铁闪烁着冷冽的锋芒。
幽灵梭部队已是众多,至于机蜂和大型机蜂所载士兵则更不计,大型运输机上落下的士兵背后,熄灭的烟火正向上直线地飞起一道道袅袅的烟雾。
队长站在枯树的前头,对他们说:
“他们会帮助其他人把人员集中起来。你们四人,唐正,连秀山,康鼎,翁倩,是吧?你们戴上防护用具,跟我们一起行动。我们要前往基地的下层。”
唐正等人与这队长并不相识,不过数据库中自有人的一切信息。
队长及他的队员,一共二十四人,两个班的数量,全部重新隐入光折射的黑暗中。
沙子还能留下些瞬时间的脚印,等到他们进入钢筋水泥的建筑内部,就连脚印也不能留下。
待到凌晨两点二十三分,幽灵梭小队已带着这四个工作者穿过回廊,乘坐电梯进入废弃区。那时,废弃区内,灯光反复闪烁,电力供应似乎存在障碍。在室内,在通道,在还有供水管的厕所间,在杂物的堆放间,还有庞然的吊着管线的底下工厂,每一个角落都明灭不定。
秋阴一面之遇后被遣往上层,他们则往废弃区的更下层走去。
在冬夜,寒气深沉。楼上的声音已一点也听不见,白垩色的墙壁上霉斑嶙峋。一行二十八人停在一座电梯处。这时,幽灵队长的声音像鬼魅一样从他们的个端里轻轻出了声:
“按照资料,这座无名基地的电梯一般只负责三层内的移动,是吗?我们可以乘坐这一电梯前往更深层,是吗?”
唐正的同事康鼎答道:
“没错。我们不清楚基地为什么要这么设计,但这里确实是那么运作的。”
一位幽灵梭士兵显形,打开腿部装甲,取出了一小块悬浮监视器,并将之安装在电梯上方的死角处。这样的动作在后面几层还重复了数次。但他们不乘电梯,而走楼梯。电梯的旁边就是应急通道的大门,楼梯在门后。
“我们都没钥匙,钥匙在收纳处,要不要去拿下。”四个人里唯一的女性、翁倩小心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不用。”
队长说完,两指一合,便作刀刃。在指刀划过大门中央的瞬间,人们好像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嗡嗡声。接着,一百年前的门锁铿锵一响,分为两截,它的表面留下了融毁的痕迹。
四个公务工作者面面相觑。翁倩拿出个端,她小心翼翼地在个端里写道:
“要提醒一下吗?楼下还有人。”
唐正说:
“我们也没有办法。”
电梯只负责三层内的移动,同样的,电总控系统也不控制每一层的供电。不过在下一层,灯仍亮着,绕过楼梯一周,幽灵梭部队看到拐角处裹着几个大棉被球。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人在里面睡觉。睡着的人被大门打开的声音吵醒,三个棉被球松展开来,一起恼火地望向来客。
“你们是……”
“安静。”
这是第一声安静,只使更多人意识到入口处的变化,陆续起床起身,世界忽的热闹起来,嘈杂的声音像是声浪一样,一波推着一波,在传递中发酵,在更多人见到幽灵梭显形的瞬间顿止。
“安静。”
第二声安静后,喧哗世界顿时鸦雀无声。
队长侧首,问:
“这里住着人?”
“是的,”康鼎说,“他们和我们已经分了开来,自己有一条独立出入口,很少往来。独立出入口,我们也有监控,没有你说的代人的痕迹。”
红点迅捷地闪过头盔,队长已知悉这一报备信息,略不快地问道:
“这里的居民有多少人?”
“一百零四个。”康鼎报出了数目,“我们一直有统计。”
“好,五分钟内,你们交流一下,询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代人,五分钟后全部向上撤离。”
废弃区里原还住着人。弃民们在这里收拾了许多个房间。在这一层,有数十年前设立的生态农场,里面成长的高产作物足以供给废弃区居民的每日所需。
幽灵梭散作兵线,控制了人员的流动。他们催促工作者们行动。唐正康鼎等四人只好一个个迎着弃民们不悦的眼神前进。废弃区居民们固然畏惧幽灵梭,但对唐正等人并不友好:
“哪有什么代人,不就你们这些住在上面的人。整日整夜像疯子一样吵个不停。”
“这次情况不一样,你们好好答答,算我求你们了。”
唐正低声下气地说。
翁倩在这里有个朋友,她蹑手蹑脚走到一扇门前,敲门进屋,小声问答。出门时,她摇了摇头。
五分钟不到,顶上已派来接应的二队。一队的战士分开人群,把唐正四人带回队长所在的楼梯口。队长点齐人数,幽灵梭就拥着众人带着他们急急往下奔去。
这时时间还没到三点。刚下楼层,还能听到撤退的喧哗声。等再下几层,悄怆幽邃,好像已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数十年前火焰清退的痕迹更重,整个墙面黑漆漆一片,像是灶台的内里。这里一无所有,唐正绞尽脑汁,也不明白部队来到废弃区究竟要干些什么。
连秀山是个年轻人,半宿未眠,数度被拥挤钳制控制已是烦躁,等到下楼磕到撞到,就更是心烦意乱,越走越慢,便屡次碰着身后看不见的幽灵梭。
唐正看得心惊肉跳,严肃地问道:
“你在干什么,是要睡着了。认真点!”
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我实在不明白呀,到底是要执行什么任务?搜查什么代人?我们基地有严格出入控制,没有代人呀。代人又为什么要来这几十年前的地方,来这里盗窃基地的研究成果吗?先不说已经烧得一干二净,就算有,那也是几十年前的旧东西了……”
他的声音引起了幽灵梭的关注,那时,前方的光线折射,队长显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灯光照亮了孤寂的通廊。墙壁每隔一米都挂着一副人物肖像画。画像仍在,但画上的人与那些过去的名言警句都已暗淡了。走过的人依次在画像上留下了影子,画像则留下了历史。久积的灰尘在步伐中升起。光秃秃的木头,可能是断裂的桌脚或凳子脚,被连秀山一脚踢到了墙边。
飘在空中的眼睛凝视着这个年轻人。
他讷讷缩首,小声抱歉道:
“我不问了,我不问了,对不起……”
谁知队长并无不悦,反倒淡淡陈述道:
“你有疑问是正常的,但不应当随意搭话答话,而是打报告与申请。你现在随我们行动,我们也会确保你们的安全。你大可放心,你是公务工作者,按上报的值班表是要值班,是吗?我们会为你们申请免却。”
连秀山不言。
队长转过身体,那显形的一部分,从连秀山的方向看去,就从眼睛变成了后脑勺的头盔。
“回到你的疑问上,”合成声的语气放松了些,“只有这些情报而已。”
“上级突发的指令?”
如果秋阴在这里的话,她会格外熟悉这里的布置和地貌。因为这一带就是她曾经的办公场所。然而当初她在这里,也并不知周围全貌,上下也只是沿固定路线走固定几个地点。
如今这里的一切,和上面几层是一样的,只堆着废旧的无用的器材,像是抛尸荒野的垃圾场。秘密早已被火焰焚尽,这里留下的只剩下了记忆。
“你猜得不错。”队长继续说,“组织是中午收发出的命令。情报里只说是代人。你们觉得古怪,搜查就确实困难,但有困难也要干,收集情报也是任务的一部分,难道你指望你做任何事情,都能做事前就什么都清清楚楚吗?这是不可能的,同志。”
“或者……”唐正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因为我们这里只有普通人,所以代人就是最大的特征了?可是我们真的没有见过任何代人。”
“不过……”
队长一边向前走,一边轻声说道:
“你们相信基地的小道传闻吗?”
“小道传闻……?”
四个人的面色各自阴晴,队长的话语唤起在过去听过的传说。
“基地……曾经负责过一些不便向公众透露的机密研究。那些研究有一些已经公布了,我们现在所使用的纳米机器技术就是二零六二年前后的结果。一百年前的技术到现在其实也没有革新过几次。”
他没能继续往下说,副队高昂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交流:
“停止,不要做计划以外的任何事情。”
队长点了点头,自知失言,闭上了嘴巴。但他们的距离被拉近了些,唐正心想队长或许和他们也有不安。沉默的一行人来到又三层的应急楼梯前。
幽灵梭砍断门锁。两个队员一把推开大门。腐旧的空气扑出门外,副队严肃地提醒道:
“把面罩戴上。”
四个人如言照办。
幽灵梭的士兵们打起灯,光线横穿暗室,照亮了漂浮在空中的灰尘的暗影。曾经的基地,如今更像是某种陌生的、有敌意的、令人畏惧的迷宫。
“这里以前应该是无尘环境。”队长的光点闪烁得急促,其余人意识到他正在调动网络资源进行运算,“外面的出入口已经大开,内部循环系统也不运作了,灰尘是这几十年来累积下来的吗?”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疲惫的连秀山勉强打起精神引路,找到电闸的问题。电灯闪烁了下,整个地底的空间亮堂起来,他们便看到了凄凉的楼道还有楼道里堆放着的垃圾。
寂静凸显了脚步的声响,战士们对各个房间进行了逐个的搜查。除了他们的声响,只能听到一种细微的嘈杂声。这时候的人们以为那是他们自己的心跳,或电路运作所会发出的轻音。队长迷惑地敲了敲坚实的墙壁。
这时是凌晨三点一刻,世界仍然平安。
他摇了摇头,重新追上众人。副队挥了挥手,指出两个幽灵梭队员向前。队员低下身体,机械的面部从中间裂开一条小缝,缝隙里伸出一根针,针轻轻取样灰尘的地面,扬起一阵灰尘,随后弹回体内。弹动声把走神的唐正吓了一个激灵。
“他们在干什么?”
曾经参与过太空开发的康鼎答道:
“应该是在取样作静态分析。”
“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连秀山问。
“不知道。”
翁倩道。
“校验情况如何?”
细微的嘈杂声不停地萦绕在耳边。那时,幽灵梭的精神更专注于局域网的交流。使用体内简单仪器进行分析的士兵说:
“不是有机物,但也说不上单纯的无机物,构造非常复杂。需要请求实验室支援。”
“你发出讯息,但我们也要继续向前走,作为先头兵,我们必须要做好第一波的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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