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德州慢慢撂下布帘,岣嵝着身体向屋里磕绊了两步,颤抖的手摁在锅台上,两行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的玉米秸上。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安慰老人?张贵默默绕过老人的身边,走出屋门口,一群黑色的乌鸦尖溜溜叫着,斜飞过院井。
一个月前,夏蝉去蟠龙山送药品路径沙子岭村,她发现村旁的山坳里人影攒动,受惊的麻雀四处逃窜,恍恍惚惚有人窃窃私议,她悄悄走过去察看,一看吓一跳,山沟里躲着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还有如履薄冰的伪军,大约有一个连的兵力。一般情况下鬼子白天很少鬼鬼祟祟行动,除非他们吸取了前车之鉴,怕遭到八路军游击队的袭击而提前了扫荡计划,或者他们接到了准确的消息,村子里住着游击队的人,他们想要抓活口。
的确如此,村子里驻扎着蟠龙山上的一个小分队,队长是张家的大丫头张岚,她的妹妹去年嫁到了沙子岭村,罗一品知道她对这个村子地形熟悉,安排她下山转移村民。
张岚安排了战士在村口守护,一旦发现鬼子踪影就鸣枪示警,狡猾的鬼子没有走大路,沿着山沟匍匐前进,眼瞅着离着村子越来越近,夏蝉顾不得多想,从脖子上解下红围巾包好药品,塞进了路旁的草垛子里,从怀里抓出手枪朝着走在后面的一个鬼子开了一枪,一声清脆的 枪响划破了静谧的山谷,霎那间鬼子乱了套,当他们发现山坡上站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村姑时,他们脸上露出了狰狞的冷笑。
夏蝉知道无法顺利脱身,她用手摸摸隆起的肚子,心酸不已,孩子刚刚五个多月,却要与她共同赴死,时间容不得她多想,凶神恶煞的鬼子越逼越紧,她从袄袖里掏出了爹留给她的手榴弹……
夏蝉牺牲的消息传到了蟠龙山,许婉婷抱着那块红围巾哭晕过好几次,她不相信这是真得,她与夏蝉是结拜姐妹,她们二人同时做了新娘,同时怀了孩子,秋收季节孩子就会出生。
那天她与夏蝉坐在一起给孩子取名字,她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二人生下一男一女,两家人结为亲家,万万没想到,短短几天二人阴阳相隔,此生难以相见。
感情脆弱的许婉婷经受不住打击病倒了,夏蝉对她有救命之恩,那个破旧的大车店,那个阴暗的马厩,那个冰冷的拴马桩,那是一场噩梦,她以为她会死在那儿,当从窗户外面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她用尽全身力气呼救……当她醒来时,眼前是一个梳着短发的男孩,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带着好奇与怜悯。
“你别怕,俺是女孩……”羞怯的声音,娇媚的芙蓉面,脸颊上的绯红历历在目,让许婉婷永生不忘,更痛苦不堪。
罗一品本想安慰一下许婉婷,她话未出口泪先流。
“你要吃饭,要打起精神,咱们不能让夏蝉白白牺牲。”罗一品哽咽难言,夏蝉是个可爱又善良的女孩,自小上山砍柴,到集市上卖柴,竭尽全力照顾年迈的养母,参加抗日游击队后,小丫头把生死置之度外,与心爱的男人并肩作战,在炸鬼子火车道时负过伤,差点丢了命,伤口没有痊愈又回到了战斗岗位,一次一次把禁销药品从鬼子眼皮底下送到蟠龙山,一桩桩事迹记在每个蟠龙山兄弟的心里。
江德州为此事常常自责,老泪纵横,他希望那天取药、送药的是他,他已经土埋半脖子了,活着没有多大用处,这个固定的念头总是在他的脑海里出现。
“江伯伯。”戚世军给江德州递上一块手帕。
江德州猛地惊醒,今天还又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时间难过,他抓着衣袖抹抹滚到下巴颏下的泪水,往屋门口踉跄了一步,抬头看看院井的天,橙红色的夕阳撒在东厢房的墙上,拖着少许的灰尘在半空游走。“俺是看到敏丫头想起了夏蝉姑娘,……唉。”
“江管家您不要再难过了,咱们都是把头别在裤腰上做事,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贵有茂把腰上的围裙解下来挂在门后面,扒拉着眼珠子往饭厅里瞅了两眼,回头看着戚世军说:“你小子脑子不要开小车,俺去一趟彤家酒馆,你帮俺照应一下店铺,伙计在外面盯着,有事他会吆喝你的,尽量不要惹事生非。”
“三叔,您去吧,告诉吕哥,今天晚上俺不能跟你们去浅滩坝口了,俺和江管家去赵庄。”
院井里,张贵蹲在北墙根下抽烟,他的后背依靠着墙垛子,一圈圈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风撞击着两片破院门“咣当咣当”响,墙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怕人的麻雀站在屋檐上啄食着青瓦下的石蓬花;那条黑狗卧在西墙根下,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瞅着门洞子,蓦地,它前爪支撑着地面跳了起身来,抖抖尾巴,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厨房,绕着江德州转圈圈。
江德州撩起长袍下摆,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他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狗的脊背,这条狗跟在他身边两年多了,没有大肉大鱼给它吃,甚至有时候跟着他一起挨饿,它依旧不离不弃。
“老伙计,今天晚上俺出去办点事情,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如果俺回不来,你跟着那个男人走。”江德州用手掌指指门口台阶下的张贵,“他家有肉吃,比跟着俺享福。”
黑狗似乎听懂了江德州的话,它嘴里一边呜咽着摇头摆尾,一边伸着舌头舔舐着老人的大手。
“江管家,您在叨咕什么呀?”张贵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向屋门口斜睨了一眼,“俺看,今天晚上还是让俺替您跑一趟赵庄吧。”
江德州倏地站起身,脸上换了一副冷峻之色,声音严厉,“不可以,你们的任务更艰巨,你马上去趟戚铁匠家,嘱咐他们尽量速战速决,在许洪黎到家之前撤出沈家,不要节外生枝,毕竟咱们人手不够,不能恋战。”
张贵性格中厚淳朴,反应不迟钝,知道孰轻孰重,他“腾”跳起身,抓着烟杆把烟窝在鞋底上磕了磕,“好,俺这就去戚家把您老的意思告诉他们。”
“张贵,你速去速回,回来把敏丫头和那个日本女孩带你家去,告诉你婆姨,就说俺江德州给她添麻烦了。”
饭厅里,小敏把一碗面送到琴弦子面前,又递给她一双筷子。
“谢谢你!”琴弦子双手合十抱在胸前,深垂着头,自从她来到中国,还没有哪个人对她如此好,给她买鞋子、请她吃饭,她的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泪水,一串一串撒在她的手上。
江德州蹒跚着脚步走出了厨房来到了饭厅,他径直走到一张桌子前,抓下头上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弯腰从桌子下面拖出一条凳子,把长袍前裾往前一扔坐了下去,抬头看着小敏说:“丫头,贵老三是多面手,不仅会炸油果子、擀面条,还会下河捕鱼,他做的红烧鱼色香味俱全,只可惜他的买卖刚开业不久,知道的人不多,以后你带着你的朋友经常过来坐坐,给他捧个人场。”
小敏不懂江德州话里的意思,她木然地站起身,回应了一声,“是,江伯。”
“丫头,坐下,坐下吃面,不必介意,俺没有其他事儿,只想在这儿坐坐歇歇脚。”江德州抬起大手从上往下忽闪着,示意小敏坐下。
琴弦子饿坏了,她的头埋在碗沿上,右手环搂着碗,左手抓着筷子往嘴里扒拉着面条,面汤子和菜汤子溅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她擎起巴掌胡乱地抹抹脸,继续埋头狼吐虎咽,不一会儿,一碗面条见了底,只剩下一点汤,她又把汤倒进了嘴里,最后用舌头舔舔嘴唇,嘴角上扬,露出一抹餍足的笑。
江德州悄悄观察着琴弦子的一举一动,这个女孩很瘦,瘦小的脸上没有肉,眉眼长得匀称,眼睛不大,并不难看,上唇有点长,正好遮住了两颗半截前门牙;吃相不拘小节,不知道她曾经历过什么?绣舞子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为人狡猾,明知道日本人发动侵华战争不对,她不仅委身于一个恶贯满盈的日本军官,还为日本人收集情报,在青峰镇发展汉奸,这样一个浮头滑脑的女人,她的女儿怎么会流落他乡呢?
小敏没有一点食欲,不是不饿,肚子叫了半天了,心烦意乱的事情堵到了她的喉咙,塞不进一口水,她把眼睛投向窗外,对过的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叫,屋脊上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有的黑烟滚滚,有点青烟淡淡;从地里回来的男人,肩上扛着锄头和铁锹,赤裸裸的大脚丫子“扑腾扑腾”砸着地面,趟着一流流泥水敲开了自家摇摇欲坠的破木门,窠臼转动的声音盖过了他们疲惫的喘息声;风拽着几缕玉米秸子在泥糊糊的地面上旋转,几个破衣烂衫的小孩在街道上穿梭,翻找着墙根下的垃圾;从弥河里升起的水雾越来越厚,随着下弦的暮色,笼罩着山林、田野、八里庄。
药堂墙角蜷缩着一个蓬头跣足的乞丐,高大茂盛的榆树投下斑驳的影子,撕扯着一缕余晖照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脸上的模样,一顶破毡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扎煞在帽檐外面的头发乱糟糟的,上面粘着草屑子;没有前衣襟的长褂包裹着他宽厚的肩膀,袒露着脏兮兮的前胸,腰上系着一根草绳子,裤子很短,只到膝盖,露出两条黑乎乎的、毛楂楂的腿;他怀里抱着一根棍子,手里举着一个破碗,嘴里有气无力地吆喝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穿过眼帘的乱发,窥视着前面的街道。
小敏想起了白天帮助她和琴弦子的那帮乞丐,她捧起碗走出了面馆,径直走到那个乞丐面前,把碗里的面条倒进了他的碗里。
乞丐挪挪屁股想站起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低下头,沙哑着声音说:“谢谢,谢谢小丫头。”
小敏摇摇头,转身走回了面馆。
江德州一条胳膊杵在桌子上,手掌托着腮帮子,眯着眼睛打盹,紧锁的眉头上聚起两道深深的皱纹,不知有多少烦心的事情困扰着老人?老人身上的长褂已经泛白,胳膊肘上摞着两个补丁,补丁也碎了,露着里面的衬褂,看到这个破碎的补丁,小敏的心抽动了几下,
听舅老爷说,自从江德州做了游击队的联络员,每天脚丫子不着地,身上的衣服好几个月不洗一次,硬邦邦的像挂了一层浆糊,他的岁数大了,眼睛花了,粗糙的大手捏不住一根针,赵妈可怜他,只要他踏进许家,就会让他把身上衣服换下来,她拿去洗、拿去缝补,为这事冥爷常常晃着莲花指,掐着嗓子在廖师傅面前搬弄是非,说赵妈看上江德州了。
在廖师傅心里江德州是长辈,是个优秀的老人,值得每个人尊重,他讨厌别人拿着可怜的老人开涮,他举着铁锹吓唬冥爷说:“你岁数大了歪心思不少,你再胡说八道俺绝不会轻饶你。”
冥爷不敢与廖师傅撕破脸皮,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身边需要人,再说赵妈对他也不薄,这么多年都是她帮他缝补衣衫,他很知足,他是小肚鸡肠,不愿意和江德州平分那份温馨。
“呵呵,俺睡着了,真是老了呀。”江德州抓起桌上油乎乎的破毡帽扣到头上,惺忪的眼神瞄着窗外,“天快黑了,张贵还没有回来吗?”
小敏摇摇头。“江伯,舅姥爷和许老太太他们好吗?赵妈她好吗?”
江德州清清干巴巴的嗓子,不疾不徐地说:“他们都好,只是,前段日子,赵妈她病了,唉,那个女人不容易,操劳了大半辈子,该享福的年纪,身体又垮了。”
赵妈是个说话柔和、态度安详、做事有分寸的女人,刁钻古怪的冥爷也谦让她三分,许老太太和舅老爷也没有把她当外人,处处表示出对她的关切与尊重。
赵妈把小敏当自个的孩子,耐心教给她刺绣的手艺。“丫头,手艺压不死人,多一门手艺多个吃饭的碗,饿不着。”
“江伯,俺,俺想回许家看看赵妈,可以吗?”小敏瞬间泪眼婆娑。
江德州扶着桌子颤巍巍站起来,他心里有好多话要说,不敢说。赵妈是个好女人,一天到晚地忙活,像个转动的陀螺,她是用忙碌忘记心里的痛苦,忘记丈夫的死,上个月她又失去了没过门的儿媳妇,儿媳妇怀了她老赵家的娃娃,沉重的打击来的太突然,她无法接受,一病不起。
“人老了,没有不生病的,她身体本来就弱,刮阵风都会生一场病。”江德州躲闪着小敏担忧的眼神,他一边向店门口走着,一边嘱咐:“丫头,过会儿张贵回来,你们跟着他去大车店,天黑了尽量不要到处乱跑,这儿不是赵庄,看着河水平静,下面暗流汹涌。”
大街上,红色的天际线黯淡了下去,多了一种墨色的油彩,落日的霞光慢慢收敛,撒在每家店铺的窗户上。江德州伛偻着身体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往药堂方向探探身子,他的眼帘里出现了那个乞丐,他的心底顿然升起一股暖意,这股暖意霎时流遍全身,让他感觉踏实了许多,他迫不及待地向台阶下窜了一步,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街道,他急忙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往台阶上站了站。
小轿车由远至近,拖着一条乌烟瘴气的尾巴,在面馆门前掉了个头,停在榆树下,车窗上闪现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一头波浪卷发蓬松有致,一对金耳环荡在她的腮帮子上,戏谑的唇角向上翘起,一双妩媚的狐狸眼瞟觑着窗外。
从药堂里张张慌慌跑出一个小伙计,毕恭毕敬走到轿车一侧,隔着窗玻璃往车里巴头巴脑。
司机跳下了车,绕到车子右边伸出双手,身体前穹,撅着屁股打开车门,抬起右手护住车门上沿,颌首低眉,“二小姐,咱们到了。”
许洪黎不疾不徐迈下车,她在车前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往前扭扭胯部,眼角习惯性地瞄向四周,她的眼珠子凝睇在面馆的窗户上,一抹晚霞照在玻璃窗上,映着一张俊俏的小脸。
药堂伙计哈着腰向许洪黎面前蹭了一步,双手一前一后指着店门口,“二小姐,您好,快里面请,俺师傅在屋里为您碾药,不能亲自出来迎接您,请原谅。”
“俺想凉快凉快,告诉你师傅,不要着急。”许洪黎往后退了一步,身体依靠着车门,从手提包里掏出一铁盒烟,眼珠子扫视着面馆门口,门口台阶下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伙计;台阶上,一个邋遢的老人手搭凉棚往街上瞭望。
“江德州,”许洪黎在心里嘀咕:“这个老东西怎么会在这儿呢?”
江德州撩起长褂衣摆跌跌撞撞奔下台阶,离着小轿车一段距离站住脚,抱拳鞠躬九十度,“二小姐,真的是您吗?听说您经常到呈祥药堂来,俺在这儿侯着您,俺想,俺想向您讨份差事,望您可怜可怜俺无依无靠,赏给俺一个看门的营生。”
“吆,是江管家呀,你什么意思呀?你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应该安坐待毙,不要四处跳躂,你想乞讨几个铜板,直接说就可以,不必绕圈子。”许洪黎撇撇嘴角,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捏在右手里,怪声怪气地嘟哝:“听许家下人说,舅老爷嘱咐直管家,许家的门永远为你敞着,你怎么不去找他呀?”
“俺不去找他,他那个臭脾气俺受不了,给俺一口吃的要念叨半辈子,俺也是要脸面的人呀。”江德州嘴里的话一出口懊悔不跌,心生惭愧,为了讨好许洪黎他不得不说违心的话。
海秉云说:许洪黎长着一颗豺狐之心,凶狠狡诈,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必须豁出去一张老脸,懂得舍小取大。
“江管家,面馆里面那个丫头是谁呀?俺看着怎么那么面熟呀?”
江德州装出耳聋的样子,用一只手罩住耳朵,眯缝着眼睛,眼角聚起一堆褶皱,嘴里嚼着唾沫星子,“二小姐,俺江德州年轻时候也是风骨峭峻的男人,人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老了,后悔了没有在恰好的岁数娶房媳妇,不至于现在孑然一身,苟且偷生。”
江德州的话让许洪黎惊悸了一下,她把烟卷顶在下巴颏上,目光呆滞,她之所以每天往药堂跑,是为了调节身体,眼瞅着奔四十岁了,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起先她怀疑是闵文章的问题,后来她跟了井上三年,也没有开怀,她开始着急。
一阵风吹过,撩起了她耳边的刘海,荡在她的嘴角上,她用唇角含住那绺头发,她心里突生起一股温情,自从在许家看到敏丫头,她打心眼里稀罕,小丫头就像一块柔柔顺顺的丝绸精致细腻,温温婉婉。
“江管家,你需要钱吗?”许洪黎避开江德州的话题,打开手提包,在里面摸了摸,摸到两个铜板,她又放下了,从里面掏出一张纸币,在半空晃了晃,“你要说实话,那个敏丫头怎么会在八里庄呢?”
江德州心里咯噔了一下,许洪黎眼珠子还挺毒,一眼认出了敏丫头,这事掩盖不住了,只能实话实说:“二小姐,她就是舅老爷身边的使唤丫鬟,今年正月十五她嫁到了赵庄的孟家,她怎么会在这儿呢?俺也没有问,俺老了不想多事,尽量不去多嘴多舌,省得让人烦。俺自个猜测她是从孟家跑出来的,唉,养媳妇在婆家是受欺负的,她一定是在孟家受了委屈……俺正在想,是不是跑趟孟家,把这事通知孟家的人,孟家准能打赏俺一顿饭,一顿酒喝,高兴了还能给俺几块大洋,听说孟家不差钱,那个孟老爷是商会会长。”
“江管家,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小心思。”许洪黎睺瞜了江德州两眼,她是厌恶老人说话磨磨叽叽,耽误她的正事。“江管家,你去把丫头喊出来,就说许家二小姐要与她说说话。”
许洪黎把捏着纸票的手松开,纸票飘飘曳曳坠落,江德州急忙上前一步,双手接住飘落的纸币,“谢谢二小姐赏赐,俺这就去把丫头喊过来见您。”
江德州话音未落,几个日本兵跟着几个伪军走了过来,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女子走在最前面,她的个子不高,一头短发梳得油光锃亮,一道紫茄子般的疤痕斜穿半张脸,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春儿,她离开许家投靠了日本人,她有时候跟着雪莲四处蹓躂,有时候跟着许洪黎到处蹿腾。
小敏走出面馆刚巧与小春儿撞个正面。
“你?!你怎么在这儿?”小春儿语气气愤,眼珠子跑出了眼眶向外凸凸着,如果眼睛能吃人,她恨不得把小敏吞进眼里嚼得稀巴烂。
小敏没理睬小春儿,她径直走到许洪黎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万福礼,“二小姐,您好!”
“敏丫头,你怎么会出现在八里庄呢?”许洪黎瞪了小春儿一眼,转过身笑眯眯走近小敏,“听说你嫁给了孟家二少爷,他们孟家人对你好吗?”
小敏深深垂着头,她不知怎么回答,嗫嚅了半天:“回二小姐的话,孟家人对俺很好。”
“是吗?你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呢?”许洪黎往前又走了一步,盯着小敏的脸,这张软软柔柔的小脸像初春的白雪,额头上渗着细细的汗珠子,雅洁如玉,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根手指撩撩小敏黏着汗水的刘海,语气里多了和蔼,“丫头,你出汗了,这天气不热呀,你不要着急,如果孟家人欺负你,我替你去讨回公道,如果你想回孟家,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小敏千方百计离开孟家是去找小九儿,她怎么能空手而归呢?“回禀二小姐,其实,是孟家大小姐打了俺一巴掌,俺心里不好受,就跑了出来,俺想去张妈家住一宿,然后,等俺心情平稳了再回孟家。”
“张家?!你是说沙河街张家火山铺子的张家吗?他们家在庄子南边有个大车店。”许洪黎对张家很熟悉,张家在沙河街时名声远扬,行善好施很得街坊邻居尊敬,张家婆姨每次在街上看到她都会远远地打招呼,鞠躬问好,无论是仰慕她,还是敬畏她,总比那些不识抬举的乡邻强百倍。
“丫头,自从在许家遇见你,我天天惦念着你,如果你不愿意回孟家,以后留在我身边当个支使,可以吗?”
“谢谢二小姐抬爱,这件事容俺仔细想想,想好了再回答您可以吗?”小敏宁可留在孟家也不会与雪莲她们同流合污,更不可能给许洪黎做丫鬟。
“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许洪黎笑了。
许洪黎和小敏有说有笑,小春儿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里,她想骂人又不敢,她用脚上的皮鞋踢踏着地上的石头,“咯吱咯吱”响;她用上牙狠劲咬着下嘴唇,咬出几个血印子,她又恨又怕,怕小敏抢了她的饭碗。
小春儿的手脚动作没有逃过许洪黎嚚猾的眼睛,她把手里的烟卷送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眼前的敏丫头沉着冷静,与嚣张的小春儿判若两人,她不由得佩服海秉云独具慧眼,许家那么多下人他偏偏钟爱这个丫头。
许洪黎恨许家的人,她唯独不敢得罪海秉云,为什么?她自个也说不清楚,那个老顽固明面上不近人情,许家老老少少都非常尊重他,她也不例外,如果没有那点忌惮,她完全可以把敏丫头据为己有,她身边缺忠心耿耿的人,小春儿坏心思太多,表面上对她曲意逢迎,暗地里与雪莲朋比为奸。雪莲诡计多端,很得井上的赏识,早晚有一天她会被她们踩在脚下,想到这儿,许洪黎七窍生烟,她把手里的烟卷扔在地上跺了两脚,尖着嗓子吼了一声:“小春儿,三少爷人呢,他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呀?”
“回二小姐的话,三少爷说他换换衣服,一会就到。”
“他每次出门都要磨蹭,让他坐车,他说坐车闷,他真是朝廷老爷拾大粪,有福不会享。”许洪黎晃晃肩膀,把烟盒塞进手包里,白楞了小春儿两眼,“你带着几个人四处转转,发现可疑人就地枪决,或者抓起来送到日本宪兵队,留下几个人守候在这儿,听三少爷派遣。”
……张贵带着小敏和琴弦子回到大车店时天已到了掌灯时分,小路上人影稀疏,门口外面木杆子上的灯亮了,被雾气包裹着,散发着昏黄色的光,远远看着像是老牛的眼睛,不浑不浊,蔫蔫吧唧。
张家西厢房有三间屋子,中间屋垒着两个灶台,四周墙壁黑黝黝的,西墙根放着一张圆桌子,桌上面摆着碗筷和油瓶,还有一个笸箩,笸箩里摞着冒着热气的槐花饼,香味夹杂在炊烟里弥漫;墙角放着一个敞着口的大水缸,水面上飘着半拉瓢;两堵土坯墙隔开两间屋子,北间屋没有门,也没有门帘,一眼能望见里面的大炕,炕上堆积着几个面袋子,还有几个比碗大的葫芦,地上摞着一些破桌子,破凳子,塞得满满的没有下脚的地儿;南间屋子门框上挂着一条看不清颜色的布帘,在烟里、风里忽闪。
张妈站在灶台前,她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盛着面浆的小瓷盆,一只手里抓着一双筷子,她用筷子往沸腾的锅里拨拉着面疙瘩。
“娘,俺爹回来了,敏姐姐也来了,还有……”小伍佰稚嫩又兴奋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进了西厢房。
张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弯腰把扯拉在灶口外面的玉米秸子续进灶堂里,一抬脚冲出了屋子,她身子没站稳,尥了一嗓子:“你们怎么刚回来呀,槐花饼都出锅了,俺还做了一锅疙瘩汤。”
张妈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身材瘦小,比余妈矮半截,她身穿一套又肥又大的青黑色长褂,宽大的衣摆垂在膝盖以下,腿上一条黑色缅裆裤,裤脚外面紧紧缠着两条布带子,露出一双穿着黑布鞋的大脚丫子;她脸色微黄,鹳骨上落着星星点点的褐色斑点,看不到一点脂粉的痕迹,头发不算整齐,在脑后梳了个椭圆髽髻,没有金钗银钗,只有一支黑色的铁夹子别在纂的一侧,隐藏在几绺乱发的后面。
以前舅老爷常常念叨张家两口子,张贵年轻时候在浅滩上做纤夫,张妈在家服侍公婆,还要抚养两个丫头,那个时候小伍佰还没有出生,一家老小的饥寒饱暖,以至于愁潘病沈,都有她一个人操持,随着两个老人的过世,张家的境况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她一个女人要撑起一个家何谈容易?张妈与罗家做了五六年邻居,知道罗一品是抗日游击队的人,却能够垂绅正笏,不动声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待人接物情礼兼到,值得大家翘大拇指。
“俺把敏丫头给你带回来了。”张贵往一旁闪闪身,给小敏和琴弦子让开一条路。
张妈抬头看过去,丈夫身旁站着两个丫头,其中大个子是敏丫头,她一眼认了出来,那双大眼睛里闪着星星的光,像极了夏蝉,她的心脏猛然抖动了一下,嘴唇哆嗦,悲从心来化成了两行婆娑的泪水。
上个月,罗一品栉风沐雨来到了张家大车店,她流着泪恳求张贵,说:“张大哥,麻烦您跑趟坊子矿区吧,把夏蝉的事情告诉顾庆坤,咱们不能瞒着他,也瞒不住啊。”
“你让俺见了顾大哥怎么说呀?俺不去。”张贵抱着头蹲在地上,泪如雨下。
清明节张贵给沈老爷子上坟时,遇到了顾庆坤给婆姨省墓,两人在村口找了一家酒馆,要了一碟小菜和一盘花生米,促膝而坐,酒过三巡,不知不觉谈起了各自的孩子,顾庆坤喝多了,对离世的婆姨和三个丫头的愧疚摆在了酒桌上,两行泪水像决堤的河流,打湿了他的衣襟,滚进了他的酒盅里,他就着泪水一饮而尽,他说以后好好照看三个丫头,不会让她们有任何闪失,没成想,短短几天的时间,顾家二丫头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白发人送黑发人,生死两茫茫,留给活着的人多少痛苦?
“张大哥,麻烦您把这块围巾给顾庆坤,俺本想亲自去见见他,连成他们去了日照,山上没有人,婉婷又病倒了,俺实在脱不开身呀,您顺便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是不是把夏蝉送到她娘亲的身边。”罗一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围巾,“这是,这是夏蝉留下的唯一念想。”
“好,俺去找他。”张贵从罗一品手里接过那块红围巾塞给了婆姨,“孩他娘,你先收着它,俺把顾大哥约到八里庄来。”
顾庆坤马不停蹄来到了八里庄,当他看到那块熟悉的红围巾时,情绪瞬间崩溃,用拳头击打着脑袋大哭。半响,他才踉跄着站起身,把红围巾送到张妈面前,留下一句话:“麻烦您把它给三丫头吧,不要把她二姐的事情告诉她。”
此时见了小敏,张妈怆然涕下,“敏丫头,你们姐妹俩长得太像了,俺差点没认出你来,让俺好好瞅瞅你,当年你姐姐夏蝉给俺家火山铺子送柴火时还没有你现在大,没有你现在高,每天风风火火像个假小子,相处了半年多,俺才知道她是个女娃娃。”
从张妈嘴里听到二姐的名字,小敏心里感觉凄凄惨惨,天不冷,冻得她打颤,半天没有回应一句话。
“唉,瞧瞧俺,俺也许是岁数大了,总喜欢流泪,俺曾嘱咐自己不要再流泪了,见了丫头的面俺还是抑制不住呀。”
张贵看到婆姨不时失态,急得他抓头挠耳,“孩他娘,咱们不能让丫头她们站在院井里说话吧?”
“是呀,是呀。”张妈用袄袖擦擦滚到下巴颏上的泪水,眼神盯在琴弦子的身上,从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这是哪家丫头呀?俺光顾着招呼敏丫头了,把你晾在一边,真是不好意思啊。”
张贵上前一步拽住婆姨的胳膊,一边往西厢房门口拉,一边向院门口的小伍佰招呼:“伍佰,你带敏丫头他们去东厢房,爹有话跟你娘说。”
张贵两口子奇怪的神态让小敏疑惑重重,当着琴弦子的面她不敢随便打听,她一步一回头跟着小伍佰绕过水井,走近东厢房门口,脚丫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东厢房是两间坐东朝西的屋子,进门是灶头间,锅灶与北卧室之间有堵墙,墙上有一个灯窑,一盏煤油灯坐在灯窑里,没有点燃,屋里不黑不暗;东墙根用砖头垒着一个台面,上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家把什,还有一架纺车。
小伍佰跨进屋子,走到锅灶前踮起脚尖,从灯窑里拿下煤油灯放在灶台上,弯腰从风箱上抓起一盒火柴,擦出火苗送到灯芯上,灯亮了,屋里的一切清清楚楚,黑灰色的墙皮下露出鳞次栉比的土基,地面、灶台都很干净,灶堂封着口,看样子好久没有烧火了。
小敏抓起灶台上的煤油灯,用一只手掌护着灯苗,用肩膀挑起卧室门口的布帘子,踏进了屋子,屋子不大,很整洁,墙皮用白灰刷过,比外间屋子白净,西墙上有一扇木棂窗户,窗格子上的纸已泛黄,透着傍晚的黑;窗子下面是一铺南北大炕,三层炕柜杵在北墙边上,底下一层放着看不清颜色的褥子,第二层叠放着两床新棉被,红花绿叶,像是喜被,柜顶上叠放着新里新面的棉裤棉袄,还有一块红围巾;东墙根放着一张破旧的桌子,桌上除了一个针线笸箩没有其他东西,桌面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桌子旁边的墙上有扇牖窗,上面镶嵌着厚厚的玻璃,雾气昭昭,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这是俺大姐二姐回来住的屋子,上个月有个姐姐在这间屋子住过,俺娘给她炖了一只老母鸡,后来,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俺娘说她死了。”
小伍佰的话像一根钢针扎在小敏的心上,疼得她流泪满面,她强打精神扶住身旁的桌子,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把胳膊弯上的菜篮子放在桌子底下。
“小伍佰,谢谢你的娘亲,俺们打扰她了。”
“不用客气,俺娘说,在她的心里你们都是她的女儿。”小伍佰举起小手在眼前晃了晃,用头顶开门帘子窜了出去,他一边往屋外跑,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敏姐姐,俺去给你们拿槐花饼吃。”
小敏怊怅若失地追到屋门口,起风了,院门口木杆子上的灯笼摇晃着那点亮,微小又阴沉;风在枝头、屋檐上嚎叫,声音不大,没有庄上狗叫的声音大,马厩顶上的草席子沙沙响,伴着飘落的槐花翩翩起舞。
张妈怀里抱着一捆麦秸子沿着石基路走了过来,“丫头,你叔说你们在外面吃过饭了,婶子就不跟你们客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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