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里迎来了第三十七号客人。
“梦圆梦醒梦中灭,何日何月何处求。”
单薄的男子声音从门口传来,这声音像是随时都可能消失在空气中似的。
“请进。”我说。
“早闻其身,不见其人。如今终于见到诸位口中的执笔大人,实在幸会。”
客人的身影还未出现,柔和的脚步声已经传到木桌之前。
一袭身着古代蓝色长袍的老书生慢慢走了进来。书生的眉宇舒展,脸上并无太多皱纹,但鬓角与胡须已经如七旬老者般花白。
书生走近我的桌案前,鞠躬作揖:“鄙人笙德,今日有幸见到执笔大人,还望赐教。”
我在宣纸上写下“笙德”二字:“请问今日寻我,是为了何事?”
“生前未尽之事,不知死后可否有个终了?”笙德坐在青石凳上,问道。
“未了的大多不是事,是心结。”我回答。
笙德听闻此话,愣了一下,随后柔和地笑了:“此事大概只能与你说了。”
“请说吧,你所说的一切我都会如实记下。”
“我自幼贫寒,苦读多年只为有朝一日能得到朝廷器用。可惜时运不济,又或是我这脑子实在不开光。书的确读了不少,别人论时事政治,我也能听得懂,但就是不喜与人争辩,不喜强词夺理。”
“若是在朝廷中做官,争论时事政治是无法避免的吧。”
“正是如此,也许我并不愿意做官,根本不是这方面的材料。但我却以此为目标,一生都花费在读书上,一生都花费在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上面。我这一生,无趣,可悲,可怜。”
“笙德,那你是如何下到这地狱中来的呢?”
“大人,尘世执笔官因是都是凡人之身,更迭很快。在您之前的尘世执笔官,即是在下。”
笙德从腰间掏出一块乌黑的木质令牌。令牌上像是沾过血,血又干了,在日月的摩擦下与本身的木头融为一体,变成了一朵美到令人诧异云状的纹理。然后令牌自纹理处裂成了两半,正好把令牌上两个殷红大字“执笔”,一分为二。
“原来是前辈,多有失敬。”
笙德冲我摇了摇手:“没什么值得尊敬的地方,这份工作,我没做下去。做到一半,就放弃了。”
“前辈为何放弃呢?”
“对于作为你我这样的凡人来说,每接待一位宾客,就是经历一次彻头彻尾的磨难。九九八十一难啊!我在六十多位的时候就扛不住了,令牌在我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后,被劈成了两半。失了命,也失了这官职,从此也就只好在这地狱中兜转了。”
“前辈所言极是,对于磨难这一点,执笔我也深有感触。不过你我如今都已失去凡人肉身,在这地狱中也应当自由些吧。”
“自由?若是想自由,大概何时都能自由。但自由就是个伪概念,世人捏出来自己骗自己的。”
“何出此言呢?”我问道。
“我当初来这地狱中当差,就是为了自由。不用读人间书,不用与那些伪君子争辩时政,听他们夸夸其辞,溜须拍马。有的时候鬼比人要更友好些,不是吗?”
“这个很取决于个人,或者……个鬼。我抱持异议。”我如实回答,“继续说说关于自由的事儿。”
“自由啊……我在人间的时候明明就是自由的。若我想,书也不读了,考试也不考了。丢了根本看不见前景的仕途又如何?我大可以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现在回想,我到底是何苦为了寻求自由,而到这地狱中来做官呢?”
“您在执笔工作的时候,找到你认为的自由了吗?”我问道。
“一开始是,是自由的。作为一个逃离尘世的出口,地狱里的一切新奇,牛头马面一个个儿长得稀奇古怪,光是看着也好玩儿了。但时间长了,心乱,心烦。即使回到人间也不得安分。那些鬼怪在占领我的心胸,侵蚀我的头颅。我常常在梦中听到它们的碎念,因此醒来不再入睡,如此失眠到天亮,身子实在是扛不住了。还有一点执笔大人您应该也是同样的,怕冷,无时不刻渴望太阳。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冷,连续发烧不止。”
“我还活着的时候的确是这样,对阳光的渴望特别强烈。现在已经失去了肉身,倒也是没了这方面的需求。”
“执笔这工作,我只干了一年,就扛不下去了。我在寒舍中终日发烧不止,最后在病榻上终寝。”
“那你为何中途不退出呢?”
“怎么退出?这事儿要怎么退出?”
“放下笔,脱下官服,交回令牌,关门大吉。”
笙德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阅读我的想法:“那你会选择中途而废吗?”
“暂时是不会的。”
笙德笑了:“这点上,我们都很执着。我执着到病死了,你执着到在地狱中失去肉身,甚至连尸首都无法拖回人间安葬。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啊。”
我也笑了:“大概是的,我比您好不到哪里去。”
“我病逝之后,可以选择向上升去,或是向下再次回到地府中来。我选择了回来。”
“为什么选择下到地府中呢?”
“那你在地狱中丢了小命,为何还选择留在地府中?”笙德反问我。
“自是因为工作还未完成。”
“我当时的想法也是一样的。想着回来继续执笔吧,至少生前就在做的事,虽然煎熬,但也算是一份熟悉活儿,我知道该怎么做。天庭那个地方,我谁也不认识,人生地不熟的,重新开始又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情。”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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