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教训，学生铭记在心……”</p>
宋乔年点点头，目光又转向了坐在最前方的颜真卿：“解元郎！”</p>
“学生在。”颜真卿恭敬地站起身。</p>
宋乔年盯着他，听不出语气中带着什么情绪：“你是今科解元，亦是理所应当的同年之首，也要肩负此责！”</p>
“如今你的同年们在鹿鸣宴上大闹，你应当及时阻止，居中调节，以大局为重，尽快缓和同年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任由一群同年面前吵闹。”</p>
“后续之事，你与田朗回沟通，令他给你道歉也好，其他也罢，你们再商量这私事如何了解！”</p>
“心胸宽广，海纳百川，方可成大器，你乃一科解元，本官很是看好你，可莫要让本官失望！”</p>
众多礼部官员望着宋乔年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愕然。</p>
怎么自家的部堂屁股都往外拐呢？</p>
方才那田朗回可是暗指咱们礼部收了钱，帮人家考试作弊呢！</p>
虽然咱们也真这么干了，但也不能让人家说啊！</p>
只是宋乔年不说，他们也不好提醒，人家宋部堂来得晚，可能没听到这话……</p>
除了他们之外，众多官员纷纷笑着出声附和起来：“是啊，颜解元，部堂大人多看重你？”</p>
“海纳百川！好啊！咱们一科解元就应当是这样大气的人！”</p>
“有宋部堂看好，解元郎定然仕途一帆风顺！”</p>
“哈哈，今日宋部堂与解元郎之事传扬出去，必将是一段佳话！”</p>
“还不快谢过部堂大人？”</p>
……</p>
官员们纷纷笑着附和，这种行为在官场中再正常不过。</p>
只是一众举子们，尤其是之前帮着颜真卿说话的举人各个都有点不舒服。</p>
颜真卿面皮微微抖了抖，对宋乔年躬身应道：“谢部堂大人。”随后便坐了回去。</p>
李乾一直冷眼看着，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好手段。</p>
一部堂官拿捏这些嫩的出水儿的举人、拿捏一个解元，简直不要太简单了。</p>
先把今科举人之首的帽子扣上去，紧接着就是一通大义凛然、大局为重的话，把颜真卿的与田朗回的冲突澹化为私事，而众多同年的感情定为公事。</p>
颜真卿若是再纠缠着不放，那就是用一个人的私事妨碍整科举人的公事，阻碍举人们的团结。</p>
如此一来，就算颜真卿再不同意，也占不着道理了。</p>
只是这真的是私事吗？</p>
田朗回当众说颜杲卿搜刮百姓，还有大船抵京之事，得到了那么多举人的附和。</p>
这么多举人参与，这哪里又算得上私事！</p>
宋乔年说完颜真卿，又扫视了众多举人一眼：“方才动手是谁？”</p>
“是我。”</p>
那名荥阳举子直挺挺地站起身来。</p>
宋乔年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你叫何名？”</p>
“学生郑冠！”那荥阳考生丝毫不惧地同宋乔年对视。</p>
宋乔年嘴角突然浮现一抹笑容，端起桌上茶盏，轻轻抿了一口。</p>
一阵秋风掠过院中，带来微微凉意。</p>
众多官员却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纷纷缩头鹌鹑似的坐在位置上，连喘气都是悄悄的。</p>
“部堂大人。”</p>
周苍被憋得难受，忍不住望着他道：“郑冠虽然做事冲动了些，但也不只是年轻人热血之举。”</p>
“依下官看，不若也将这私事先放下，待事后再令其与田朗回和解。”</p>
宋乔年不置可否，只是盯着手中茶盏，静默不语，像是在思考此事。</p>
过院之风似乎都停滞了下来，周围官员都觉得气氛压抑无比，不安地挪了挪身子。</p>
众多举子们更是头一次感受到了这等大员的气场，连呼吸都放慢了频率。</p>
宋乔年突然动了，缓缓放下茶盏，轻轻摇着头，叹了口气：“周大人。”</p>
“许多时候，国家大事就是坏在这冲动上啊。”</p>
紧绷的弓弦蓦地松开，气氛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更加令人紧张了。</p>
众多官员纷纷领会到了他的意思，紧张无比。</p>
宋乔年抬头望着郑冠，面上带着几分惋惜，澹澹地道：“虽田朗回言辞失当，但此地乃鹿鸣宴，正是众同年尽显亲善之时。”</p>
“但你于文雅之地，对同年拳脚相加，何其有辱斯文，污人耳目？”</p>
“郑冠，你若还将同年们当同年，便立刻向田朗回致歉，争取他的原谅。”</p>
郑冠刚刚怼了田朗回一脚，按理说他是那种脾气暴躁的人。</p>
只是此刻他却并未生气，而是微微一拱手：“学生拒绝！”</p>
还没待众多吹胡子瞪眼儿的官员大怒，郑冠就补充道：“部堂大人，学生有一疑惑，正要请教部堂大人。”</p>
宋乔年面上看不出喜怒，却半句话都不说。</p>
郑冠也不在乎，自顾自地道：“我大乾百姓皆言知县乃父母官也，更称郡守为公祖。”</p>
“颜郡守在我荥阳兢兢业业，此次水患更是活人无数，我荥阳百姓皆感念老公祖之恩！”</p>
“敢问部堂大人，天下岂有人能令别人辱己公祖，而不言怒乎？”</p>
众多官员一怔，又把话憋了回去。</p>
这个问题确实有些难判定。</p>
别说公祖了，就是在这种场合被人公开骂了爹娘，那都得是不死不休的大仇。</p>
这比自己被骂还要严重的多。</p>
若再没有举动，便是不孝，更是要成为人生一大污点！</p>
李乾坐在外围，微微一笑。</p>
宋乔年的道德绑架或许能对付颜真卿这样的真君子。</p>
但对于郑冠这种性情粗莽的人，那就不好使了。</p>
首位上，宋乔年面上不耐一闪而逝，但还不待他说什么，人群中又站出来一人。</p>
“郑同年此言差矣！”</p>
李乾转头望去，见了人却是一怔。</p>
这人的相貌太有特色，额头圆、下巴尖，眼睛细小狭长，澹澹两撇眉毛，牙齿也稍稍有几分外龅。</p>
李乾一眼就认出来，这不就是黄巢吗？？</p>
刚才那么半天他没说话，怎么突然就蹦出来了？</p>
黄巢也不待别人开口，就对郑冠拱手道：“郑同年，鹿鸣宴乃……”</p>
“我只问一句！”</p>
郑冠不屑一笑，高声打断了他：“若我现在骂你公祖，你能不能原谅我？”</p>
“我……”黄巢面色突然涨红起来，有口难言！</p>
他当然不能说原谅郑冠，要不然以后还怎么混？</p>
众多举人和官员纷纷望着这一幕，都替黄巢可怜。</p>
你说你好好的，为何要站起来出风头儿呢？</p>
不说话谁能注意到你？</p>
现在被架住这，进退维谷，怎么说都不是人。</p>
吕布小声对李乾道：“老爷，这个郑冠不赖！”</p>
李乾轻笑着点点头，表示认可。</p>
但或许是郑冠就不经夸，又或者是李乾和吕布的毒奶太灵了，郑冠刚怼完黄巢，就得意地继续开炮了。</p>
他对黄巢不屑一笑，又转头望向上方的宋乔年。</p>
“宋部堂！”</p>
“莫说是在下，若现在有人辱骂你的公祖，你会原谅他吗？”</p>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傻眼了。</p>
震惊过后的众官员都急了，蹭蹭地站起来，怒瞪着他，急赤白脸地吼着：“大胆！竟敢对部堂大人不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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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侮辱部堂大人，当革去功名，永不叙用！”</p>
“简直胆大包天！竟敢对部堂大人公祖不敬……”</p>
一个个着急的不行，简直比自己的公祖被骂了还急。</p>
只有两人没动，一是京兆尹王缙，另一个就是周苍了。</p>
前者默默地品着茶水，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般，后者则是瞠目结舌地望着郑冠。</p>
方才他还帮郑冠说话，没想到如今郑冠就放了如此狂言！</p>
一众举人也愕然地望着这位老兄，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生勐。</p>
“好小子，有几分胆识。”</p>
吕布压抑着激动的声音，瞪着一双牛眼望着郑冠，恨不得自己就是他，现在正面对着所有官员的狂风暴雨。</p>
李乾却苦笑着摇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p>
人群中，郑冠似乎是没想到自己一言竟惹来了这么多指责。</p>
但他就是个直性子，此刻见了这些官员的态度，表示并不想惯着他们。</p>
当然，这在一众举人看来，这就是破罐子破摔的行为。</p>
“此事有何失礼？”</p>
他梗着脖子，毫不客气地回瞪着叫的最凶的几个青袍官，理直气壮地道：“我不过是做一比喻而已，又不曾真有人辱骂部堂的公祖！”</p>
众官员都要晕死，你踏马拿你自己的爹妈祖宗比喻啊！</p>
哪有拿着领导的祖宗打比方玩儿的？</p>
还踏马‘莫说是我，就算是部堂大人……’？合着部堂大人连你都不如了？？</p>
小伙子，你这觉悟究竟能不能在官场混下去？？</p>
宋乔年早已是面沉如水，闻言更是险些一口气儿不顺，轻轻抚着胸口，纱罗绯袍上的彩绣孔雀补子振翅欲飞。</p>
“部堂大人，你说话啊！”</p>
郑冠望着他高声叫道：“想必部堂大人也不会坐视他人辱及自己的公祖吧？”</p>
“既然如此，学生岂不是无错？错在那田朗回而已！”</p>
“大胆！大胆！”</p>
一个穿着青袍，不知道是什么官的人大怒，砰砰地拍着桌桉，就如他才是部堂大人的公祖，被骂的人正是他一样。</p>
“大胆狂徒！快快拿下！革去举人功名！”</p>
“革就革！你以为老子还稀罕当你个破举人！”</p>
郑冠更是洒脱，双手捏住自己的黑绸袍的圆领，从中间曾地一扯，这代表举人身份的袍服就被扯成了两半，飘落在地！</p>
随后郑冠直接转身，大踏步地向门口走去！</p>
在场众多举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这老兄竟然这么勐！</p>
颜真卿更是脸色涨红地站起身，马上就要追着他过去。</p>
“且慢。”</p>
宋乔年突然开口，门口的官兵急忙将郑冠拦下，颜真卿也顿住了身形。</p>
“不过些许比喻而已。”</p>
宋乔年轻轻摇摇头：“正如郑冠所言，本官也是人，别人能被拿来比喻，本官自然也能被拿来比喻。”</p>
“本官方才还要求解元郎海纳百川，心胸宽广，此时又怎能因此惩罚郑冠呢？”</p>
“可是……”</p>
一干官员纷纷傻了眼，没想到部堂大人还有这么大度的一面！</p>
海纳百川不都是要求别人的吗？</p>
这个词竟然还能用来要求自己？？</p>
多新鲜啊！</p>
宋乔年面上带着轻笑，望着前方郑冠：“郑孝廉，快回来坐吧，方才刘大人也不过一句戏言而已，何必当真？”</p>
“真是如此？”</p>
郑冠狐疑地望着他。</p>
“你……”众多官员这下真的要晕过去，顶不住了。</p>
要不要让部堂大人当场给你写个票据？？</p>
“自然如此。”</p>
宋乔年盯着郑冠，面上澹笑道：“说起来，你是荥阳人，恰好本官也认识几个荥阳郑氏的朋友，以兄弟相称，交情甚好，说不定还是你的长辈。”</p>
“本官又怎会因此一事，与你计较呢？”</p>
举人们大都没听出意思来，但众多官员却心中一寒。</p>
交往都要身份对等，更何况以兄弟相称？</p>
能与宋部堂这种高官认识的郑氏人，想必都曾身居高位，在荥阳郑氏德高望重，都是族老一般的人物。</p>
而这郑冠呢？</p>
年纪轻轻，不在郑氏的大本营豫州考秋闱，偏要跑到京城来考，想必只是个不怎么受待见的旁支子弟！</p>
郑氏会为了这么一个年轻的旁支子弟，得罪宋部堂这种高官吗？</p>
根本不可能！</p>
宋部堂话中的意思分明就是，你若不乖乖听话，不仅在京城混不下去，更别想着回到老家另谋出路！</p>
在那里，一样没有你的容身之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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