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回答时,语气认真而又仔细。
即便他手上还有枷锁,即便身后便是大理寺少卿,是两位押送他的寺虎,即便询问他的乃是当朝太枢阁首辅姜白石!
可他依然道出「不悔」二字。
姜白石低头看着他。
街道两旁也有许多人听到陆景的话,彼此相传间,这一句语气平静,似乎并无夹杂多少浩荡雷霆的话语,便被口口相传。
无数人眼眸中,那白牛、车驾、贵人,以及那长身玉立少年人,似乎都构成了一副难以形容的景象。
就好像崔巍山岳将崩,将要倾压而下,砸断许多人行走的道路。
于是便有一位并不算如何高大、势单力薄的少年手上人带着枷锁,以自身肩膀、脊梁,以满腔热血、少年义气,扛住了那崩落的山岳。
这等感觉颇为奇特。
便是修为高绝的王妃,在听闻陆景那几句低语,竟然在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勾勒出这一番奇景。
重安王妃却浑然不觉怪异!
「首辅大人问他,是相助于他,是想要让他脱罪,陆景只需回答自己后悔了,回答自己不该那般冲动,此事对于陆景而言便更加容易。
只是……陆景……」
重安王妃侧过头来,便如同此间众人一般,打量着那位极短时间里,便名动太玄京的少年先生,却不知他的这份坚持从何而来。
「也许来源于陆府那长久以来的泥潭,来源于与她相依为命的青玥的悲苦。」
重安王妃不禁如此想。
当姜白石话语中隐约承认许白焰却行了大恶之事,这京尹街便越发沉默了。
这条街道上的许多人,也都目睹了那夜烟雨桥下,陆景剑斩许白焰!
当时陆景面无表情挥剑时候的果决,风雷构筑誓杀檄文时的慷慨激昂,俱都回荡在他们的脑海里。
尤其是少年士子,此刻都已然满脸通红!
他们死死咬牙,脑中还回荡着陆景方才轻飘飘的一句话。
话语便如清风涟漪。
落在这些久读圣人言的书楼读书人耳中,却如同星辰坠落,山岳崩塌,百川入海!
「先生……」
无数人沉默时,有位佩剑士子情绪低落,却尽力高声道:「世间多苦难,路上更有无数荆棘。
你今日执剑杀不平,不悔才不负圣君之言,你并非以乱念生杀不平,并非以武乱禁!
你乃是以圣君之言杀不平,斩荆棘,灭苦难。
虽以少年之身,却甘愿为公道背负枷锁,敢于为公道怒发冲冠,请受……学生一拜。」
那佩剑是自朝前一步,远远朝着陆景……
执弟子礼,一拜!
这佩剑士子一拜,又有一位清贫读书人高声说道:「先生之剑如煌煌大日,先生笔墨如风雷呼啸,三尺剑壮气同泰山,一言一行道出我胸中气!
余家贫,幼读书,却因人穷气短,养不出一身豪壮,先生当面,始知天下少年不可论出身,某,谢先生!」
……
京尹街两旁,许多少年士子纷纷向陆景行礼,又有许多书楼学生向陆景道谢。
诸多旁观的百姓,似乎也被这一幕感染。
如今天下,寻常百姓天生对读书人有一种崇敬。
当眼前就众多读书人们如此敬重陆景,这些百姓心中终于开始多想一些……
一一受大伏万民景仰的清廉姜首辅,已然直言许白焰有恶!
他们又想起街头巷尾,无数读书人檄文。
想起其中触目惊心的文字,想起那些无辜孩童,继而又想起自家孩童。
种种念头下。
远处那位带着镣铐,却依然脊背挺直,不见有丝毫弯曲的少年,此刻却显得那般无畏,那般……高大。
便如姜首辅所言!
这名为陆景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只需按部就班,仔细传道授业,认真修行,便有一番普通人绝无法揣测的成就。
他若无一身清气,若无满腔公道热血,又何至于挥剑斩妖孽,何至于做这阶下之囚?
……
如此种种,许多百姓望向陆景的目光,也已经有了清楚的变化。
裴音归身旁的含采姑娘张了张嘴,足足过了许久,才低头道:「小姐,三皇……三少爷那时也是这等为苍生计。」
裴音归身躯突然一颤,大约是想起了什么恐怖之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平复下心情。
她低声说道:「杀他的人,绝大多数都已人头落地,就只剩下高高坐在宝座上的一人。
不必着急!」
裴音归带着含采姑娘挤出人群,却又突然停步,踮起脚来,看了那少年背影一眼。
她没来由便想到,那一夜养鹿街上,为助几位孩童脱险,佯装酒醉,摔碎一壶名贵清酒的少年。
「倒也并不意外。」裴音归白衣飘飘,离开这京尹街。
远处,姜白石还在低头看着陆景。
他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却皱着眉头:「你可知有许多事冲动不得,帝点你为清贵,你持剑杀人,是维护圣君之言,不忍这清朗天下出妖孽,不愿愧对清贵二字。
可天下有许多气盛之辈看不清善恶,若以自身之念,拔剑行凶,又该如何?
这件事你也需认真反省。」
姜白石这般说着。
陆景看向姜白石的眼神,也着实多了些谢意。
姜白石乃是太枢阁首辅,此刻他当着这般多人的面询问,自然有其原因。
陆景自然也能听出姜白石已经抓住自己刻意在檄文中留下的「帝点我为清贵」数字,想要以此助他。
于是陆景抬起被锁住的双手,向姜白石行礼。
姜白石徐徐点头。
身后的大理寺少卿以及两位寺虎,恭恭敬敬行礼之后。
那头戴高冠的大理寺少卿,与陆景说话时又郑重了许多。
「陆景先生,请。」
陆景微微颔首,继续朝前而去。
诸多读书人也纷纷行礼。
有人高喊道:「先生以圣君之言惩治不法,何罪之有?书楼弟子等你安然归来!」
紧接着,远处又有一位熟悉的身影。
那声音体格健硕,面容刚毅,美髯垂落,大笑道:「陆景先生并非以武乱禁,而是以圣君之言杀妖孽,唤起太玄京诸多少年公道之心!此为惊雷,也为好风波,还请先生持心中正气,不偏不倚,为天下少年立一座榜样!」
陆景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侧头看去,就看到关长生带着几位书楼先生,带着袁铸山、江湖等诸多书楼弟子,站在街头。
这些书楼先生、书楼弟子,脸上带着钦佩,执礼。
陆景看到这些人,脸上也不由露出些笑意。
几位书楼先生和书楼弟子,脸上除却钦佩之外,还带着些担忧。
可关长生眼里却没有丝毫担忧之色,反而带着些笑意。
于是陆景也朝他们微笑,高声说道:「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陆景荣幸之至,谢过诸位。」
他语气中满是畅快,又带着诸多欣喜,仿佛是欣喜于能见到这般多的同道之人。
他笑声落下,便就此转身,朝前走去,不再回头。
此时此刻,就连大理寺少卿都跟随在他身后。
陆景当先,昂首而行。
若是没有锁住他双手的镣铐,这街上众人也许还会以为,身后的大理寺少卿以及两位寺虎是他的随从,而并非押送他的人。
然而……陆景手上镣铐也突然轻轻颤动。
远处有人骑一匹头生银角,通体赤红色,又长着一对赤红羽翼的奇马而来。
马蹄落于青石板上,竟然发出沉闷的雷鸣之声。
众人望去,见到一位躯体昂藏,眼中是有雷霆酝酿的男子骑马而来。
他来临京尹街,大理寺少卿心中无奈,只觉得这几里长的京尹街,这般难走。
不仅人山人海,又有许多就连他这位少卿也要恭敬行礼的贵人前来。
无奈之下,他也匆忙行礼。
远处又有山呼海喝传来,不知有多少人匆忙下拜。
因为这英武男子正是当朝太子!
那太子却仿佛不曾听闻这些呼唤声。
他来到陆景几人身前,勒住马缰,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口说道:「因护圣言而杀人,虽有冲动之责,这也算有功。
具体此要等大理寺审理之后才可定夺。
既然不曾定罪,若是旁人倒也罢了,陆景乃是书楼先生身份可敬,便是去了大理寺中庭,也可不跪……既然如此,何必以镣铐拿人?」
大理寺少卿抬头,望向太子。
远处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拜倒,也有许多可不拜的先生俱都回避。
场中寂静,大多数人都不曾听到太子的话。
可紧接着,便有人看到……
只见了太子伸出手指,不过一指,一道杀生气血流转而过。
陆景手上的镣铐,竟然碎成数段坠落而下,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鸣响!
还不等陆景、大理寺少卿有何反应,太子禹涿仙便再度动马缰,骑马走过京尹街。
不曾与陆景说上一句话。
他背影宽广,可扛山岳,许多人眼里带着景仰,目送他离去。
远处一座酒楼里,李雨师目光闪烁,神色有些阴沉。
「这陆景真是出人意料,行事未免太过冲动。」
李雨师身后,那身穿黑袍的神火修士沉吟一番,道:「这陆景天资叹为观止,元神大亏却仍然能突破化真境界。
而且他那一道剑气,剑动起烈阳,势可斩长河,霸道无比,竟能以神念斩真宫。
今日太子亲自前来,解他手中枷锁,想来便是看中了他的天赋。」
李雨师听到这黑袍修士这般说,脸上终于多出几分笑意,道:「正因如此,我这两日才觉喜意渐浓,我听说太子一党也已在寻找修复元神的宝物,已然去了烛星山索要北阙海龙珠,烛星山遥远,一来一去必然要花上许多时日。
等到七皇子开府之日,拿出九神莲,此事就已算板上钉钉,再无变数,七皇子府中能有这样一位天骄,又有北阙龙王三太子,即便此时威严不如太子,只需再等些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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