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里的庆祝还在继续,苏鸣鸾欢喜之意却变淡了,她开始考虑祝缨说的话。
祝缨的意思她能够领会一些,但是山上不同于山下。庆祝结束之后,苏鸣鸾回房,望着桌上摆着的敕书、银印、官服,想了半宿才睡去。
第二天大家都早早的起来,阿苏家要祭拜过世的老洞主,告知先人敕封之事,以告慰亡灵。祝缨又带了赵苏的东西来,也要给祭到墓前,也与他们同去。一行人沿山路又走了一回,阿苏家没有烧纸、烧祭文这样的习俗,是由巫师来主持通灵,苏鸣鸾立在墓前诉说。
祝缨留意看着阿苏家众人的神情,只见人人脸上都带着伤感,苏鸣鸾的三哥哭泣之余尚能抓个人诉说一下思念亡父的心情、劝苏鸣鸾不要悲伤,大哥就只是默默地沉着脸肃立在侧暗自伤心。很容易就能从这些人的脸上分辨出他们如今与苏鸣鸾关系的远近,以及内心是否满足。
苏鸣鸾诉说完毕,祝缨将赵苏托付的东西都祭在墓前,阿苏夫人再对亡夫哭一场,这一次上山正式的活动就算结束了。
回到寨中已过正午,吃完了饭日头已经偏西,今天下山就太赶了,苏鸣鸾留他们再住一晚,祝缨也痛快地答应了。
晚饭后,祝缨回到房里,苏鸣鸾紧跟着过来了。祝缨将手上的小刀和竹片放下,问道:“有话要说?”
苏鸣鸾点点头,在祝缨对面坐下,道:“义父,我一直在想您前天说的事,我想,暂时还是不做为好。”
“哦?”祝缨没有追问,慢慢地说,“你想好了,便成。”
苏鸣鸾不由自主地解释道:“寨子里的事儿与山下是有些不同的。义父为我好,是想寨子里的人各司其职、行动迅捷。可寨子里呢,也没有文字,更不读书。不能像山下那样管束的。”
祝缨道:“人口繁衍,事务剧增,还像现在这样约束恐怕会很吃力。不然,就只能不断往外分寨子,分出去的寨子能听你几分,不好说呀。你不将人都拢起来如臂使指,你能管的就只有这么点地方。”
苏鸣鸾道:“我明白的。我也想,不过现在不行。”
祝缨点了点头:“慢慢来,拔苗助长肯定是不行的。不过,大哥身后他们闹了一场,要安抚好。”
“我也有别的办法安抚,义父,朝廷敕封的阿苏家的人,现在只能有我一个。”
祝缨了然,道:“我知道了。”
苏鸣鸾道:“我会将阿苏家、阿苏县管好的!”
祝缨道:“我从来不怀疑。”
苏鸣鸾笑道:“都是义父栽培。”
“是种子好,草籽长不出米来。好,就先这样,咱们都不要急,要稳妥才好。”
苏鸣鸾认真地看着她的脸,从祝缨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她低下了头:“是。”
“明天我就要动身啦,以后离得稍远一些,心不要远了才好。”
“当然!”苏鸣鸾马上说,“等小妹长大一点儿,我还想叫她也下山,跟义父也学些本领的。”
“好。”
苏鸣鸾又问:“义父,我这个县,归谁管?”
祝缨笑道:“你知道羁縻,就该知道无论是南府又或者是州里不能管你太多,你现在还是单列出来。你可以向朝廷上表,也可以请求朝廷敕封母亲,追赠父亲。如果有什么要协调的事儿,可以来找我。”
苏鸣鸾释然一笑:“没有义父在旁,我心里总是不安,现在知道您仍在南府,真是令人安心。”
苏鸣鸾有许多心事,并无一人可以全部诉说,只能这个说一点儿,那个说一点儿,内心中最艰难的部分,竟是谁也不能讲。对祝缨,她感激,也敬佩,自己的盘算却又无法合盘托出。心道:义父虽好,我终究是要靠自己的。他是好人,朝廷里未必都是他这样的人。不可说,不可说。
祝缨看出来她有心事,也不逼问,苏鸣鸾才掌家麻烦肯定不少,不过苏鸣鸾之能力控制一个阿苏县还是可以的。她说:“安心就好。千头万绪,自己的心要稳,吃好睡好,好好休息,才能有精神干事儿。”
“哎。”
苏鸣鸾一块心病就是朝廷,她担心朝廷再给她的家里弄个“副贰”,副职有了朝廷的敕封万一封的还是她哪个哥哥,味儿立时就不对了。仿佛给皇帝指定了一个太子,事是那么回事,但是很难让人不疑神疑鬼。祝缨答应了不弄这个,她就放心了。只要祝缨不算计她,自家的事儿,她没有怕的。她笑着让祝缨也早点休息,轻快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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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个阴天,苏鸣鸾准备了许多礼物给祝缨带走。祝缨道:“咱们之间不用客气,你弄这些家里可还应付得来?”
苏鸣鸾道:“可以的。”
“那我就收下了。”祝缨不再客气,又与阿苏夫人道别,还说:“等我在南府安顿下来,过年热闹的时候,请阿嫂来做客。”
阿苏夫人道:“只要我能走得动。”
祝缨又与大侄子等人道别,对他说:“打起精神来,事情没那么糟。”她也想给这大侄子有个安排,实话。阿苏家应该是她做出来的一个“友好典范”,既是典范,就要尽量皆大欢喜,实在不行,再快刀斩乱麻。
在那之前,先给苏鸣鸾一点时间,她自己也要先回南府整顿一下。
南府的情况可比她初到福禄县的时候要更麻烦一些。
苏鸣鸾这回带领几个哥哥亲自送祝缨、赵娘子等人下山,她还给祝缨随行的府衙官员送了些礼物。在县城居住数年,苏鸣鸾多少学着了一些山下的“潜规则”。
一行人途中又宿一夜,一入福禄县境,双方队伍都停了下来,祝缨道:“开始吧。”
苏鸣鸾道:“好。”
福禄县与山里的界线之前是比较模糊的,一个约定俗成的“势力范围”大概是从西乡再往西的山里就算是阿苏家的地盘了。具体从哪里开始算,有时候是从山脚下一棵古树,有时候又是从那一片树林。现在又有一种新说法是榷场,但是榷场更靠近西乡。
现在二人要做的是立一块界碑,将福禄县与阿苏县的地盘固定下来,以后与之相关的一切才好有一个清晰的界定。
界碑立在山脚下进山的道路开始变得崎岖的地方,路边立了一块大碑,正反面刻上两县的名字。她们杀了一只鸡,将鸡血洒在地上、淋在碑上,这个仪式才算是结束,苏鸣鸾目送祝缨进入西乡地面。
祝缨自入福禄县,路上又被围观、尾随到了县城。
县城里,张仙姑等人几日来已与熟识的人道了别。五年来,他们在县城的茶馆里消磨了不少时光,又在集市里寻找到了许多的乐趣。乡绅们的想法有时候让他们不舒服,也受乡绅不少奉承。眼看着这个县城一点一点的变好、变得熟悉,这就要走,女儿升官的喜悦在回到福禄县城之后又添了一点伤感与不舍。
县城的百姓又是一阵的挽留,祝缨道:“莫县丞大家都是知道的,他会照顾好大伙儿的。”
莫县丞忙团团一揖:“我要不好,父老乡亲只管到府城去告我。”
府城的官员肚里一阵哂笑。
祝缨上山的这几天,张仙姑等人将衙里东西也都收拾了一些。大件的家具都是竹器,笨重又便宜,府城已定制了新的,旧的就都留了下来,只带细软、杂物之类,都装了箱子。五年间,家中又零零散散添置了好些东西。张仙姑心里有数,比如府衙那儿还缺几个扫帚,她就把县衙的扫帚也给带上了。
侯五、小吴等人比她潇洒得多,将几件衣服、铺盖一卷,就大功告成了。小江主仆二人也比张仙姑痛快,她们也是各一个包袱卷儿,小江再多一口藤条箱子,里面装着一些她当仵作的家什,江舟是多一个布袋子,放着自己的文具和卷了边儿的几本记的笔记。
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祝缨又叮嘱童立童波要好生帮着莫县令,二人也洒泪答应。
一家人这才往南府进发。
福禄县的百姓一路将她送到思城县,思城县的百姓又接着,两县都有人送到南府。祝缨又让顾同去订了席面,招待这些人吃了一席。
赴任交割之事,至此才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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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同忙上忙下,他舅紧赶慢赶地监工,在祝缨离开的这几天将府衙的家具给督造了出来。祝缨这里回来,他舅那儿将家具往府衙里运。顾同亲自在后门那儿点验。
花姐儿拿了个账本,与他一起点货、算钱。每间房几件家具各多少钱,便宜的如院子里随便放的小竹凳子、小竹椅子,也有几文钱的,也有十几文钱的。搬进来一件,花姐就勾一件,在后面注上钱数。
数到大件家具的时候,花姐皱眉道:“这不对!”
顾同紧张地问:“大娘,怎么了?”
花姐道:“刚才给丁贵他们的订的那几张床,一百文,做工简单。这一张给小祝的床,快顶上木床了,床柱上头还有雕花,也是一百文?别欺负人家买卖家。”
顾同一头汗,他光顾着点数了,好险没留意到:“舅舅。这怎么回事儿啊?”
他舅搓搓手:“呃,这个……”
花姐道:“咱们要与买卖家算清楚。杜大姐,你帮我请项安过来。”
杜大姐答应一声,跑去前衙将项安请了过来。项安路上询问杜大姐何事,杜大姐说:“大娘说,家具的钱数不对。”项安道:“大娘算账一向仔细,家具那点账她怎么会吃不准?又叫我做什么?”
到了才知道说的是“价格”,她是县城的商人,因为常在外面行走,府城竹器的价格也能估出一二来:“小件儿的价差不多,大件儿的收得少了,工贵得再加点儿。这是拿了尺寸赶工制出来的,不比随手买的小件成品。这一件,少说得有五百文了。”
花姐道:“就先照这个价来。等会儿咱们去拿钱给店家。”
顾同他舅道:“大娘,您看这事儿办的。”
顾同忙给他舅打圆场:“老师一向是这样的,从来不贪这些小便宜的,舅,你心思别放在这上头。我要的东西呢?”
顾同他舅道:“那个不得现安?等这些搬完了,府里内眷方便了,才好叫工人进来。”
花姐问道:“是什么?”
顾同笑笑:“好东西!大娘,项三娘,你们先叫丁贵他们带几个白直把家具搬到屋里,我去带人过来!”
他拖着舅舅一路跑了出去,路上又小声抱怨几句:“舅,事儿办岔了不是?”
“兔崽子,长本事了?说你舅。你阿翁还在会馆住着,咱们去他面前理论理论。”
“不敢不敢。舅,亲舅,我要的东西呢?快些装好了,我给你陪罪。”
他舅白他一眼:“喏!就在前面了。”
两人到了铺子里,唤掌柜带着伙计拖着两车东西往后衙去,后衙小黄看了一眼,道:“这是要干什么?”
顾同笑道:“我看老师京城的宅邸里有样好东西,想在这儿也装上,你瞧!”
小黄几个人凑上来瞧:“秋千架我认得,这么老粗的毛竹弄这么多是要干什么使的?”
“梅花桩!”
祝缨白天在前衙里翻阅卷宗、研究舆图、方志等等,晚上回到后衙吃饭时,后衙已焕然一新。
后衙两进,第一进有一道门与前衙连通,平常不开。前厅是日常见客之所,祝缨在这儿设一内书房,顾同把梅花桩给立到了这个院子里,顺手设了箭靶之类。祁家父女、顾同、小吴住在这一进东路的屋子里。西路是项安、项乐以及几间客房。
二进是祝家人住的地方。
这里比县衙更宽敞,几乎与京城的宅子一般舒适了。正房五间进深三架,极宽敞,虽只有一层,房间却很多。正中客厅、东间住人,西间是书房、起居之处,青竹家具做工用料都扎实,上面挂着青色的纱幔。张仙姑老两口、花姐住西路,小江住东路。再往两边扩展,就是男仆房、马厩、厨房、柴房等处。张仙姑把锤子、石头放自己院子里,给两人安排在厢房住着。
从正房后面绕过去,又是一道门通向一个小花园。地方不大,花木不多,有一块空地,顾同把秋千架放这儿了。
至此,祝家的住处终于可以称为“府”了。
顾同道:“仆人还是太少了,园丁也至少得有一个。厨娘、烧火丫头也得有……”以他乡下财主孙子的眼光来看,老师的生活太简单了,不像个五品官。
祝缨道:“不急。”
张仙姑喜滋滋地催她去后面换了衣服吃饭,祝缨换好衣服出来,大家到前面厅里吃饭。今天才算安顿好了,故而一起吃个饭,依旧是祝家的风格,男女也不用分开,大家都一张大桌子坐了。仆人们另开一桌。
小吴伸脚往侯五一桌去坐,被侯五笑着往前一推,将小吴推到了主人桌。小吴挨着顾同在祝缨左手边坐下了。
祝缨道:“终于安顿下来了!以后咱们就要在这里过活啦!都看了自己的屋子了吗?”
顾同道:“都看啦,没想到竹器也挺好的。这儿比在福禄还宽敞呢。”他的小厮在仆人桌上附和他。到了这里,比在老家还好,小厮都能另得一张属于自己的竹床而不是打个地铺。不但有床,还有新帐子,好歹不用被蚊子叮了。他以前用的帐子是主人家用旧了的,上头破了两个洞,补了之后依旧觉得有蚊子。
祝缨道:“那就好。都歇两天再干事吧。”
众人连日奔波忙碌,都欢呼了起来。
顾同心道:休息?才过来,不干活了?
他留神着,等吃完了饭,张仙姑她们起身去后面,他不好跟随过去,紧跟着祝缨身后,祝缨察觉了,站住了问:“有事?”
顾同道:“老师,真要休息?”
祝缨道:“过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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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衙第一进也是五间,中间的厅是他们刚才吃饭的地方,左边是祝缨当摆设用的书房。小吴和顾同的住处都是从第一进这里往东去,小吴回头看顾同没过来,他脚跟一转,也小心地跟了上来。那边祁小娘子见二人都留了下来,将她父亲也推了一把。
侯五剔着牙,原想好好休息的,见状也跟了过来。丁贵等人不是曹昌这样的老实人,四个人也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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