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祝缨又问项安:“官糖坊有多少存货了?”
项安道:“可惜先前唐师傅用掉许多甘蔗,如今甘蔗所剩不多,没料产的就少。赤砂糖有一千斤、白砂糖余四百斤,另有冰糖三百斤、赤块糖二百斤……”
祝缨道:“先给我留着,我有用。你去将赤砂糖、白砂糖都照一百二十斤一份装好,要一百斤赤砂糖配二十斤白砂糖。”
“是。”
祝缨又说:“再取些白砂糖送到后面,我要用。”
“是。”
商人就是专业,采购的事情都不用她操心了,祝缨心情颇佳。又说他们都辛苦了,告诉他们:“正是好时候,还是要辛苦你们的。”
兄妹二人连说不敢,项大郎能赚到钱,项安也觉得自己没有虚度光阴,糖坊赚的钱大家都有分红,都颇开怀。祝缨笑着对项大郎道:“过阵儿去州城,你也同去。砂糖的价卖不上去,该心急了吧?”
“是。不不不,不心急,大人必有用意的。”
祝缨道:“哪有什么用意?我给你再开条路子,你们俩,点几个伶俐点儿的工匠过来,我教他们做糖。”
“是。”
祝缨教的几样也都比较简单,就是别人一时还没想到的。
她把麦秆换成细竹签子,扎个草把子,插一满草把子的糖,可以一支一支地取。这次她听取了项大郎的意见,自己当活招牌在前面走,身后跟着几个人扛着草把子陪她逛街。路上遇到小孩儿,就从草把子上取一支糖来给小孩儿拿着吃。她带着祝炼和苏喆等小孩儿一起逛街,他们手里也拿着糖,边吃边逛。
没用半天,府城里的人就都知道多了这样一种新的糖。祝缨身边围了许多小孩子,祝缨笑着给他们分糖,忽然对其中一个说:“你刚才拿过啦。”小孩儿一脸委屈,可怜兮兮地往后蹭。祝缨道:“等会儿分完了,要是还有剩,再给你一个。”
小孩儿又高兴了起来。
路过一个少女,看了一眼又挪开了眼去,祝缨道:“哎,你还没过十五,也拿一支。”
少女大为惊讶,祝缨道:“拿着。”府城里的人,她多少还是认得一些的。
路过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婆婆,也取了一支给她:“甜的。”老婆婆行动迟缓,还没来得及起来给她行礼手里就多了一支糖,呆呆地愣在了那里。祝缨笑笑,牵着苏喆的手又往前市集走去了。
无论是哪族哪家的孩子,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无论贫富,只要她遇到了都给人发一支。一边发糖,一边跟小孩儿聊天,问人家会不会唱识字歌,知不知道识字碑怎么用。
小孩儿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祝缨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唱着歌,对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的数,唱到哪个字,那个字就长碑上的那个样子。你从上往下、从左往右地看。明儿我还过来,会唱的发糖。二十支,先到先得。”
祝缨不多会儿就嚯嚯完了三百多支糖,剩下的一些她也如约又给了那个领过一支糖的小孩儿一个。还有一些小孩子围着她,有个机灵的,就开口唱了一篇识字歌,祝缨一笑,也给了他一支。
很快,糖就分完了。祝缨摊摊手:“呐,现在没了哦,明天后半晌我再过来。”又牵着自家小孩儿回府了。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知道了,这也是府君糖,并且项家糖坊会卖!
一支糖卖上几文钱,虽说这些钱能买上十几斤米了,就算买砂糖也能买上二两,住在城里的人家却有不少能拿得出这份钱给孩子尝个新鲜。零食从来都是比主食贵的。
糖坊就负责出货,各店铺、货郎来进货,那也是很不错的。此外,为了防止哄抬物价,糖坊这儿自己也出个摊子卖,比店铺、货郎的进货价要贵,加了更多的利润。
没过几天,府城街上就出现了一件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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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糖只是顺手,与花帕族的正事她也没忘,路果和喜金到此才算明白这件事有多么的麻烦。桩桩件件都要理个清楚,路果道:“我们信得过大人,大人不用这么麻烦。”
祝缨道:“那可不行,以后做事都要照着这个来呢。要是我有做不到的,你尽可拿着这个来与我理论。要是不讲明白,到时候你不满意了,连说话的道理都拿不出来了。”
苏灯之前没写过这些,胜在读书识字的时间更长、阿苏县又已开始执行了其中的约定,仇文之前有过一次经验了,他二人倒是适应良好。山上渐渐进入到了收获的时候,但是与山下的官府不同,这几位头人自己并不怎么管收获的事情,二人连同山雀岳父都在山下住着。
苏晴天和狼兄也过来分别拜会了他们,这二人是来领糖的,临行前来问他们有没有信要捎的。
山雀岳父道:“还真给呢?”
仇文道:“大人从来不骗人。”
仇文这么说着,却有一件心事:我这算是什么呢?府衙的官吏?没个身份。寨子里的人?自己又不是。中人?也不抽成。他倒是想跟着祝缨混的,人家又没放话。
一时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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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祝。”
祝缨睁开眼,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什么事儿?”
花姐四下看看,道:“是有个事儿。”
“走着。”看起来花姐像是有什么隐秘的话要说,祝缨带她到了自己的房里,她这儿安静,也没什么人过来。
两人在次间的窗前坐下,祝缨支开了窗户,往外看了看,没人偷听。
花姐道:“你对……山里那些人,是不是又有什么安排了?”
祝缨笑着问:“怎么这么说?”
“你还对干娘说要进山避暑?我总觉得不对劲儿。你要有什么打算,家里要准备什么么?”花姐慢慢地分析,“你从来不做没用的事儿,也不信口开河,既说要进山,避暑未必,山是一定会进的。”
祝缨点点头:“瞒不过你。”
“是要,再设县吗?那是很大的功劳,可是干娘干爹年纪大了,不比你,经不起折腾。你要干大事,这是好事,他们……”
祝缨道:“我只想他们安度晚年,怎么会再折腾他们?听我说——我是真的想在山里安一个家。”
“怎么?是要避祸么?万一你的……”
祝缨道:“差不多。”
“你为朝廷立了这许多功劳,朝廷难道还不能容你吗?”身家性命总能留下吧?
祝缨道:“靠他们一念之仁?我可不想靠别人的良心苟延残喘。大姐,咱们都不是指望别人良心发现对咱们好的人。要做最坏的打算。”
花姐稳了稳神,道:“是得有个退路。不过人生地不熟的,就咱们几个人,恐怕……”
“嗯,你说得对。所以建个城,占块地,归我,我自己的地盘,不给朝廷。”
花姐自认猜着了一些,却还是被惊到了:“啊?自立为王?造反?”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是开拓。扯旗造反我也打不过朝廷啊!这烟瘴之地土地贫瘠人口不多的。”
花姐有点磕巴:“还真想过啊……啊不是,那……到时候不会被围剿么?”
祝缨道:“所以选在山里,地方也看得差不多啦,要过一道天险,易守难攻。”
“你与各族商议好了?”
“我没跟他们商议啊。”
“啊?”花姐道,“你等等,咱们从头说。”
祝缨点点头,道:“好,我给你从头讲。先说为什么要自己找块地方,好好经营。我如今是朝廷命官,府衙里、下头各县里人听我的话,因为我是知府。能够什么都不问只信我的也就项乐、项安兄妹,因为我为他们报了父仇。就算是小吴他们,看着是我的人,其实呢?人家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是为了追随一个……他们,不是‘我的人’。就算不要前程,人家还要自己的身家性命呢。
凭朝廷身份得到的一切,朝廷一纸诏书就像太阳下的冰块,烟消云散。哪怕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挣的、是我该得的。到时候就算朝廷不明着追究,呵……恐怕有人也不会放过我。为官十余载,怎么可能不得罪人?到时候我怎么办?”
花姐怔怔地听祝缨点明了现在的处境,心里为祝缨一苦,点了点头:“不错。你做着官儿,都有人要害你。”
“是吧?龚劼做了多少年的宰相?势力不算小了吧?帮手不算少了吧?结果如何?可见他那样是不成的。还是得自己手上硬。什么最硬?兵、民、地、粮,得有自己的地盘,起码能够自保。眼下还没到官逼民反的时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管得着的地方,恐怕容不下我。一旦知道我是……追随我的人一定会有许多人动摇,不会为了我与朝廷对着干的。我倒霉了,他们或许会救我,也仅止于此了。可是我凭什么要归于沉寂?我还有好多事没干呢!”
“自己的势力”可不是这个样子!得经营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了。
花姐慢慢地点头:“你做官比他们都强!我敢说你比王相公也不差。凭什么要你放手?”
“既然如此那就要选对地方,这儿长短刚好。要不是到了这里来,我也想不到这条路,顶多在出事之前挂冠归隐,当一切都是一场梦,揣着私房钱修个破庙买张度牒,收几个徒弟依旧给人算命。现在不一样了,我来到了这儿!群山之中,再好不过,虽贫瘠,离朝廷也远。以朝廷现在的模样,也不至于兴大兵围剿。只要不大举兴兵,旁的什么招数我都能接得住。”
祝缨续道:“以前不行,以前我什么都没有,连‘朝廷命官的身份’都不硬,现万事具备,虽不能说是水到渠成,但也不能再等了。我自己挖渠引水,也还能办得到。”
“你要怎么做?要我怎么做?我会照顾好干爹干娘,别的事儿呢?给我一个事做吧。”
“我已经在做了,”祝缨说,“我这回进山,也是要为朝廷羁縻各族,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已照着三族五家说的、画的舆图,选取了一处将来建城的基址。我先建竹楼,以后每个月抽半个月过去那里,半个月在南府。住一阵儿,也是观察自己之前择定的地方是否合适建城,会不会遇到什么塌方、山溪暴涨等等,也就地积累建材。如果没有别的麻烦,就在那里建城。”
花姐道:“等等,他们能答应?”
祝缨突然笑了:“说起这个,还有个故事呢!那个索宁家的……”她笑着说了索宁洞主的事儿。
花姐道:“前人造孽,后人遭殃!先前那个知府,也太不是东西了!不但害人性命,还坑了你。这个索宁洞主也是,没听说过你吗?”
她一面说,一面对祝缨倒了碗茶,推到祝缨面前。
祝缨一口干了,说道:“真要多谢他。这事儿我想了有一阵儿了,山中各族地盘界限不明,且有许多地方是‘无主’的。不少家族都说那是他们的地方,其实仅仅是他们家打猎的人能走到那里而已,并无世代居住。这深山之中,也有许多逃亡流民的后裔,这些人有的投奔了各家族,或被捉了去做奴隶,也有一些人不依附任何人,就自己小小聚几户人家世代繁衍。各家族也有些不随大寨居住的。又有逃亡的奴隶之类。
只要一开始给我百十来户人,我就能过下去,越过越好,三、五年,就能开出点薄田来了。不动用山下的工匠,教人做点木匠活、教人种庄稼,我自己都能干。各小寨、小村愿意投靠我,我也收,总能把人拢起来。难的是怎么开始。索宁洞主一句话,我就顺竿儿爬了。”
花姐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计划都有了,笑道:“也就是你。”
“我先把别业建起来。先建个竹楼,住一阵儿,说这屋子太简陋,换个好点的地方建个牢固一点的别业。”
别业并不只是一间屋子而已,它通常是一个大庄园,这是常识。一座大庄园,应该有的是:土地、人口、各种作坊乃至小集市,由此各种管理组合,甚至可以有自己的壮丁充当兵士,跟个大镇子没太大区别。再稍扩一扩,就是个小县城。
朝廷容得下她,她就接着做官。容不下她,她就占山为王。她为朝廷搜括隐户是一把好手,自己圈地隐瞒的手艺也不弱于他人。何况是在山中。
花姐道:“你打定了主意,那咱们就去干!”只恨动手太晚了,花姐心中很是难过。祝缨比朝廷中别的官员都好,却要如此努力才能保住身家性命。明明已经拼搏了十多年,现在竟才能算是“刚刚开始”。
祝缨看到她又不喜了起来,心道:我私下打的主意可不能跟你讲!
她从不将自己拱到一个道德的墙头,让自己下不来只能干晾着。她在南府、各族中的一切声望并不缘于“礼法”而是“实干”“公平”“抚恤百姓”,这些都跟朝廷所提倡的没有特别必然的联系。你问各族,他们会说“这个官不一样”,你问百姓,他们会说“大人与别人不同是个青天”。庸常、盘剥、高高在上才是官吏的常态,有时候他们兼具三个特性,有时候只有其中之一。如果只是高高在上,其他的事都能干好,比如鲁刺史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官了。
靠自己一点一点的积累而得到的信任,这样聚集在身边的人才是“自己的”。也是在福禄、在南府耕耘了这些年,她才能有底气说“会有人投靠我”。
打一开始,她就不是一个“忠心”的人,既不忠于皇帝,也不忠于朝廷,更不忠于礼法。
<b/> 还有苏鸣鸾,她帮苏鸣鸾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的身份一旦戳穿,她会有什么下场,会直接触动到三千里外的苏鸣鸾。苏鸣鸾绝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她极有可能鼓动各族。到时候朝廷会面临一个难题,她或许就多了一线生机。
她祝缨,从来也不认自己是个好人的。
这些事儿就不要对花姐讲了。
祝缨道:“爹娘那儿你帮我个忙。等到别业好了,咱们去看看,你也要熟记路途。一旦有变,你就带他们过来!”
“好。”
祝缨道:“你要看到有什么在山下无法容身之人,咱们也收留。”
“嗯!”
“好啦,你都知道了,不用再担心了,对吧?爹娘那儿,先不要说太多。”
“懂,先说是个别业。”
祝缨站起来,拍拍屁股:“哎哟,我还有事要干。”
“干什么?”
“准备些供神的东西。”
“咦?”花姐惊讶了,祝缨虽是个神棍出身,却不是个虔诚的人。
祝缨笑嘻嘻地:“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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