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仙姑道:“你个死老头子!又胡说八道了!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了,他们还怎么留在家里?两个孩子爹娘都没了,你叫他们到哪里去?有良心没有?”
祝大低声怒道:“我又没要赶他们走!十好几岁了吧?老三这么大的时候,都能自己挣钱了!成天能吃点豆子野菜混饱肚皮就不错了,过年才能闻肉味儿!衣服补丁撂补丁!如今我给他们天天吃肉,季季新衣,还好几套换着穿!他们都没自己洗过衣服!还给读书!当财主一样养着,还不够好?乡下财主也没这样的日子!咋?还要跪着求小郎君赏我口剩饭、别给我老叫花子一耳光?!
老三吃这么多的苦,咱们说话都不敢大声儿,就为了这个?朱四家的儿孙养得上心,那是人亲生的,死了只给他供饭的!这两个,有亲爹娘的,你得吃人家剩下的!
还惦记着亲爹娘的,叫亲爹娘养去,别想拿我的家产去供死鬼。
这是我祝家,就得是祝家的名儿!不能沾一星半点儿别的东西!就算要拿他当儿子养,也不能是‘石头’城,也得是‘祝’家庄。就算能擎这份家产,也得知道是从谁手里拿的!是谁给的!”
张仙姑听他这一通话,入耳十分不舒服,道:“你说这一大长篇子做什么?好好说。你自己还挺喜欢石头的……”
祝大现在一听“石头”就瞪眼,张仙姑忙用话截住了:“都是有良心、懂道理、知道好歹的孩子,好好教,会好的。就算不要当咱家孩子,你也别说这么难听。”
“嗤,”祝大发出嘲弄的声音,“丫头她外婆为啥把她大舅送到老三这儿来?一个大男人,话都不会说,下来干什么?他留在家里,丫头她娘就坐不稳!我不跟你个傻娘们儿说这个!”他日常习惯管苏喆叫“小丫头”。
“你个死老头子,说咱们家的事儿呢,怎么扯到别人家了?”
“不,”祝缨轻轻地说,“这一回,爹说得有点道理。”
祝大自己或许没有说得特别的清楚,但是祝缨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更是从中想到了更多。
祝大道:“是吧?”
祝缨道:“爹也不能将他们当成仇人一样。收留他们的时候,都是有原因的。你也挺喜欢石头的。”
“不是那种喜欢!”祝大马上说。
祝缨道:“我知道了。现在咱们将话讲清楚,我并没有随手拣一个男孩子就要将他当作儿子,以后交付家业。如果有人有了这样的误会,咱们就得慢慢儿给它拧回来,你也不能现在就甩脸子给孩子看。孩子什么都不懂,要养他们的也是咱们,一转眼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就不要人家了,这不行。你天天给他吃好的、穿好的,还给他钱花,先惯着再说他不该得这些,这不是上墙抽梯么?抽也让他下来、能自己走路再抽。”
当初收留他们就不是为了养个儿子当继承人。一是当时的情况他们没了父母又受排挤,收留他们是给他们一条生路。其二是因为他们是“异族”,抚养他们也是表达自己的一种安抚的立场。其三得承认,在以上两点的前提下,祝石是祝炼的添头。
祝炼表现出了不错的天赋。不管这孩子是哪族人,是男是女,是奴隶还是主人,她都会试着与这个孩子接触一下的。祝炼的情况最终让她决定让祝炼留在自己家。在祝炼的要求下,又给了他一个正式的名字。
眼下她家里养的姓祝的小孩儿就只有这两个男孩子,在祝家也没什么仆人的情况下,放到老两口面前养着,就会给人以错觉。如果有错觉的人足够多,或者有私心,立时是一场祸事。宗法里男孩子天然就有继承家业的权利,而两人恰好是跟了她姓的小男孩。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们与苏喆也没办法在府衙里打得旗鼓相当。他们当然有立场同苏喆斗殴,但他们的来历或许本来就踏不进府衙、不可能在府衙里当同学,造成这种情况的是她。
他们“姓祝”“在府里”“老封君抚养”,确实有隐患。这不是他们的错,客观上却会有麻烦。就像祝大说的,苏喆的大舅苏飞虎,本来在父亲的丧礼上并没有特别主动的发难,阿浑却可以利用他的身份生事。那还是在有阿苏洞主遗命的情况下。
现在这个情况,让人有误解,那是她的疏忽。需要尽快给他们一个明确的身份,并且对外明白的表示,否则这么主不主、仆不仆的,确实身份尴尬,孩子自己也要不知所措了。
而他们的身份祝缨已经想好了——学生。并且她以后还要从小培养许多的“学生”,对学生也采取一种“能者上、庸者下”的态度。祝石如果没有能够被发掘出长处,祝缨也只能放弃继续在他身上投注更多的关注。
祝缨说:“爹的意思我知道了,明天咱们挂好了匾就走。”
祝大不放心地确认:“祝家庄?”
“补种点竹子,叫竹间别业。”
祝大往地上一坐:“不行!”
他死活得叫个“祝家庄”,不叫祝家庄也行,但是得有个“祝”字,反正,得注明是祝家的。不然他就真的要死。
祝缨难得地妥协了:“好。”
花姐一直安静地看着,等到祝缨答应了,她想去扶祝大,祝大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
花姐目瞪口呆。
祝大起来之后说话也正常了:“老三呐,你那些个大事儿咱们也不懂,问也问不明白。你要为着收拢人,养几个孩子都行,我跟你娘替你养。你看咱们不也没亏着小丫头么?就是这孩子的事儿,你可得上心!不然,他端着你的家业走了,改回他们的本姓,供他自己的爹娘。咱都给他们爹娘当孝子了!养他一家子的人!咱们死了,连口剩饭都没人供哩!”
张仙姑本来想骂他的,想到死后没人供饭,也觉得祝大这话,是有些道理的。确实,养子就有这么个缺点。哪怕是同姓同宗的,过继之后完全不理亲生父母的也少,养父母的日子,看儿子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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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闹完这一场时,正在下午,祝缨叫来了项乐,让他去找人订一块匾。
项乐问道:“不知要挂在哪里?尺寸要多大?”
祝缨道:“挂城门上。祝家庄。”
项乐马上就懂了,笑道:“这是正理!是该有个名儿,我这就去办!”
他飞快地跑走,找到了城里居住的黄里正,黄里正恰是个有手艺的木匠。项乐的规划里,这个木匾也是个临时的,黄里正只要能给订得横平竖直就行,先暂时挂上。祝缨下山之后,他那寻个石匠,好好地刻个碑。
对了,还有界碑。别业的范围虽然还没特别的准确划定,现在开出来的荒地得拿界碑给它标一标。立了石碑,才算有了个准星。
黄里正也愿意接这个活儿,项乐一说,他就要动手。别业正在建设的时候,砖石木料还堆得不少,黄里正家什也趁手,本来手上就有几块解好的板子,现在又动手锯出一些木条。先将板子截出尺寸来,长度很容易达到,宽度稍次,就用两块木板拼接一下,再将四边镶上木条。
一块木匾的雏形就有了。
接着,他开始上细工,打磨、雕出一点花纹,上漆,勾画出“祝家庄”三个大字。很快,一大块木匾就做好了,放在一边晾着,又将一个小火盆放在旁边,等漆干。
又说:“以后要用石头的,这个就先应付一下,也不怕漆裂了。明天一早我就给府里送过去。”
项乐看了,赞不绝口:“这手艺,绝了!”
黄里正笑道:“大人过奖了。”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
“我瞧着,咱们大人有那个意思,您的前程是准了的。”
项乐只管摇头,他是商人子弟,难。
黄里正又说:“要是用了新的,这块旧的换下来,能给我不?”
项乐问道:“你要这个干什么?烧火吗?”
“我留着自己看看,这也是我的手艺哩。”
项乐道:“我回去问问大人。”
项乐回去向祝缨汇报。
祝缨道:“还是你周到。行,告诉他,我答应他了。我这次回去,要到明年才会带大队人过来。你要在这里多守一阵儿。”
“是。”
“同黄里正说,他既有木匠的手艺也就不要闲着,打些犁耙之类,料算我的,工给他折抵。我在阿苏县也见过,山上种田农具比山下稍有不同,他看着改。要是用到铁器,你也都记下来,传讯下来咱们再筹划。”
“是。”
“你看看,要是有人还闲着,建个小学校吧,就在这儿。”祝缨将一幅图摊开,指着地图上的一块地方说。
祝家庄也有自己的地图,特点是特别的空,祝缨指着其中一块地,告诉项乐:“一个庄子里的人语言都不通,这怎么行呢?要学说话,学写字,能有记账的人更好。还有,我这儿不鄙视商人工匠,愿意学手艺的,也给他们地方。你算一下一年里的徭役数,征还没有服满的人干这个活。要是已经满了的,就不要征,实在缺人手,就雇人算工钱。”
祝家庄的街道名称也很简单,横路叫“纬”,纵路叫“经”然后从北往南、从东往西,依次一二三四五地数,其中从南门往北正中的一条、从东门往西正中的一条不在此计数,前者叫“大街”,后者叫“长街”。
问地方只要数格子就行。
项乐道:“是。”
祝缨又数了几个格子告诉项乐:“别庄的工坊也要留够地方,就在这里吧。离市集近一点,也方便。”她还打算明年继续将祝家庄周围再探一探,城里水源只是够日常吃用之类,如果要用水力的,比如磨坊、糖坊、纸坊之类,恐怕还得到城外圈块地来建坊。
至于祝家庄接下来有可能遇到的突发事件,她也是不担心的。事情交给项乐她很放心,就像做匾,她说找黄里正,项乐就能想到接下来接石匾。项家如果不是因为阿浑这个意外,使三兄妹失了父亲耽误了,他们三人的能力加上有项父居中协调,也当是一个正在发家的大大的商人家族。
第二天,项乐还弄了老大一串鞭炮来放,鞭炮声中,几个人将围着红布的匾挂到了城门上!
商人里识字的略多一些,居民们多半不识字,也有互相问的,都说:“祝家庄。”
在山民们耳中,很难说“祝家庄”和“石头城”哪一个名字更土气一点,但都挺好记的。既然主人说是祝家庄,那就是祝家庄了,还兼记了这里的主人是谁。城里的人倒是有一个念头:以后往外可以报自己是祝家庄的人了,也是有人庇护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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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放心地走了。
祝大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兼之女儿听取了自己的意见,也满意地不再闹了。
一行人走得比较顺利,路过喜金家,她又多停了两天,将喜金家大寨附近看了一看,顺便看了铜矿之类。
到山下的时候,已是十一月中旬了。
刺史府众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她给盼了回来。刺史府里没了刺史,总觉得心里没有底。
祝缨让随从等各自回家,家人回到后衙,自己先见府内众人。就听到祝大说:“别跳!车高,再崴了脚。”
祝缨从马上一看,却是祝石从车上跳到了地上,笑着对车内说:“没事儿,我跟师父练武呢!”
祝缨道:“娘、大姐,小妹就交给你们啦。”
自己踏进了刺史府的大堂。
刺史府里的事情不少,除了积压的一些日常事务,各人又各有汇报。
先是王司功,汇报了招录刺史府史员的事情,也都是各有保人,三代良民之类。他留了两倍的人,预备着给祝缨回来决定最后的名单。
祝缨看了,问道:“女吏没招?没人愿意吗?不能呀……”
王司功挠了挠头,小声说:“不是没人愿意,是太多了!”
刺史府待遇不错,祝缨还不许人骚扰女吏,许多人都愿意过来。又有些托了本地富户的门路的,王司功一看富户推荐女吏,头皮先麻。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怕的?都拉到学校里,考试!”
王司功道:“是。”
小吴等人又报:“今天的邸报刚到,新南知府定下来了,照说已经上路了。”
祝缨道:“哦……那准备好,万一他要有什么交割的,咱们也不能失礼。”
“是。”
祝缨又问州学博士:“我记得原府学里有河东县的学生?”
“是。”
“你列名单,我给他们写荐书。聊胜于无吧。”
当时新南府没有知府,府衙也没个牵头的,更不要提什么府学了。所以祝缨将原河东籍的府学生都暂留梧州州学读书,等新南知府到任、开了府学再让他们回去。如今新南有了新知府,这些学生就得回去等新知府了。
梧州这里,空出的学生名额也得筹备新一轮的入学考试。正好,十一月了,考完了、定下名次,明年正月开学。
博士道:“下官已列好了名单了。”
祝缨就顺手给他们写荐书。也不知道新南知府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对河东县的人有意见,她就只写一些标准的官样文章。写某人,年龄籍贯之类,是经考试选上的府学生,因为区划的改变,不能在梧州读书了,所以只好忍痛割爱,将此大才送还府君。
几封写得都差不多,夸学生的话就因各人的情况不同而略有差异。
四十名府学生,河东县有十人,包括保送的两个。在一排名单中,祝缨看到了甄琦。他快三十岁了,也不知道到新南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出仕了。
祝缨给他写了个“用功”的评语。
将这些荐书都写完,祝缨道:“这些年发赠他们的东西都许他们带走,每人再给一贯的盘缠。明天我去送行。”
祝缨随手着这类事务处理完,想着有糖坊、纸坊之类巡视一下,再要找个雕版师傅。然后与梅校尉联络联络感情,年前的事儿也就差不多了。
比起山上别业的从零开始,公约的难产,秩序还是个空白,当个刺史可真是太容易了!
祝缨非常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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