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老封君在几个儿媳妇的陪伴下往内递帖子。看到这一幕,王氏心里有点打鼓,孟氏用力咳嗽一声给自己打气,她也往内递个帖子。
刺史府上凡帖子都收,胡须杂了些白丝的男子过来接了帖子,一看她们,道:“哦!你们不是上回来见我们大娘的么?”
孟氏道:“正是小妇人,来拜见朱博士的。”
侯五又往她们身后看了两眼:“这是什么人?”
孟氏道:“小妇人的儿子媳妇一家三口,陪小妇人出门的。这是她的儿女,那头车上是她男人,车过不来,在那儿看车呢。”
侯五道:“得嘞,您稍等。小柳,这个你交给杜大姐,这是给大娘的,一定要记得。”
孟氏见状,忙说:“要是博士忙,我们拜个年、磕个头就走。不敢多耽误功夫。”
侯五道:“别呀,大娘的学生可不一般。”
说话时,杜大姐就匆匆跑了过来,笑道:“孟娘子、王娘子?快请进!还有两位巫小娘子?大娘说,都请进。这两位郎君,请往那边喝茶。”
侯五道:“那边车上还有一个看车的呢。”
杜大姐道:“那五叔您帮忙叫个人去给送些茶点。”
王氏忙说:“不用了吧……”
侯五已经安排人去了。
朱博士的学生竟这么有面子!孟、王二人腰杆也直了一点。
两人连同何娘子、巫仁巫信一同到了花姐那里,先带着小辈要磕头。花姐请她们坐下,给三个年轻女子红包,又给小孩子的襁褓里也放了一个。何娘子会说话,逗儿子让他说谢。这孩子还不到会说话的年纪,哪说得出来?却也是一种乐趣。
花姐又看巫仁、巫信姐儿俩,都模样儿周正,姐姐文静,嘴抿得比蚌壳还要紧,妹妹倒是大大方方,不太像王氏的女儿,倒有点像孟氏女儿的样子。花姐问她年纪之类,她就说:“回博士的话,我今年十岁了,哥哥姐姐们读书,我跟着也读了一点,后来他们不上学了,我现跟邻居一道听几回课。什么都学一点儿,不过算账不如阿姐。”
花姐又看巫仁。因见她不爱说话,也不强求她,女孩子腼腆一点是非常正常的,非得逼人多说话就强人所难了。不说话的人总是会更吃亏一点,巫仁一不说话,整个人就几乎没了存在感。
巫仁勉强笑笑,有点想往母亲身后躲。
王氏道:“跟大娘说,你多大了……”
“叽叽喳喳——”嘈杂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从外面传到了房里,巫仁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也往门外看去。
一个中年女人快步走了过来:“大娘。”
花姐站了起来:“怎么了?”
今天府里热闹是很正常的,这是怎么了?
蒋寡妇道:“外头有人喊冤,老封君请您过去看看。”
花姐道:“小祝正在府里,李司法他们也都在,正是人多的时候,要我做甚?”
蒋寡妇道:“是我没说清楚。外头先是有人到前面衙门口喊冤了,说……说是……家里女婿杀了女儿,又跑到他们家烧了他们的屋子。”
孟、王等人尽皆站起!
大过年的,出命案,怎么看都不是件好事儿,真该去庙里拜一拜了。
花姐道:“那该江娘子忙了,难道又有人受伤了?”
“是。乡下屋子,草垛一点,房子那还不见风着?连邻居都烧了,火烧了好几家,年也没能过好。就在昨天夜里。今天早上他们就跑过来报案了!那男人也叫拿住了,先打了个半死,现正被扭到前衙哩!”
“那不是有医学博士么?”花姐说。她这个博士是番学里的,对外主攻是妇科。正经的医学博士是州学里的,从老师到学生都是男子。如果有犯人被打伤了要看,也是医学博士的勾当。记得这个博士刚才也在酒席上。
蒋寡妇叹了口气:“这男人也喊冤来,说是他女人……到城里做工就不学好,同糖坊的主人家勾搭上了,给他戴绿帽子。回家过年又不听话,也不安份,大年夜的跑回娘家,又倒贴娘家。反正说不是个好女人。那个糖坊是杨家的,杨家娘子正陪同荆老封君在咱们老封君面前说话呢!她当时就说,绝无此事!”
杨家也是荆家的姻亲,这地方,只要你求个门当户对,那就是个遍地姻亲。杨家的糖坊是后补的那一家,方子都不是从祝缨手里接的,心里不大自在,总觉得没能多赚钱必定是与刺史府关系不够亲近的缘故。
年礼备得颇为丰厚,今天一大早就陪同荆家过来了。
花姐听明了事情,便要向孟、王二人道个歉,请她们先回家,口没张便看到向个女人脸上的神色。孟氏道:“男人惹了这等不要脸的祸,倒要女人在外面给他圆。”
王氏道:“博士有事,咱们就先回啦,博士莫急。”
更妙的是巫仁,花姐分明看到她听蒋寡妇讲述时撇了撇嘴,眼睛往上一斜。再看时,她又是一副比当年杜大姐还老实的样子了。
花姐道:“路上小心。”
花姐与她们一同出了院子让蒋寡妇代她将出门,江舟就从那道门里穿了进来。见了她就说:“大娘,大人吩咐,请您去看一看烧伤。”
“怎么?”
江舟道:“那个畜牲!跟老婆拌嘴就拌嘴,何必放火?烧伤了不少人,身上的伤,女人。”
孟氏道:“博士,要不您先看看老封君那儿?我们俩好歹也是学过的,治病还没学会,喂个水、擦个身还行。我俩先上手,您跟老封君说一声再过来也行的。”
江舟看了她们一眼,道:“有人同去自然是好啦,好几个受伤的呢。烫伤膏那边的王博士有,正在看着了。”
孟氏就让儿媳妇带着孙子出去找儿子先回家,王氏也让女儿回家,巫信道:“我也帮娘。”
花姐道:“好吧,你们先过去,我这就来。”
她匆匆先去后面劝导,请杨娘子先回家:“出了这样的事,杨郎君是要出面应诉的,家里不能没个坐镇的人,您先回家让家里别乱,免得有人借机生事。”将一个会在张仙姑面前哭着求情的人先给弄走,让刺史府里清静。
然后是向荆老封君等人说:“咱们大人必会秉公办理的。”暗示她们不要借张仙姑来插手。
最后让厨下换上新茶,自己才匆匆跑去前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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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估计,既然江舟那样讲,则伤者必是已经抬到了城内。
这是打官司常见的手法,将伤者、病者、尸体等统统一辆板车拖到城里衙门口,讲究的就铺张席子在门前地上,不讲究的就直接把板车排在衙门前面。一家人披麻戴孝,跪在门口哭着喊冤。抬尸闹衙,在许多时候比单人过来击鼓投状纸要高效得多。
实际上也与她猜得相差无几。
衙门前本来很热闹的车马人流为了看热闹,硬是给这一群人让出了一大片的空地。衙门面前,几辆平板车已经空了。仍然有一些面色凄然的人站在那里抹泪,还有嘴快的跟旁边的人说:“听那狗东西放胡屁!咱们王家的女儿是最好的!又勤快又能干!当年瞎了眼,说给他姓李的!一个男人好吃懒作,将爹娘也气死了、家里能卖的都卖尽了。我们姑娘没法子,只好出来做工!家都是咱们姑娘在养着呢!哪家叫女人养家的?!!!父老乡亲评评理,这是个男人干的事吗?”
里面又出来几个衙役:“你,有话进来对大人讲,在外面胡诌什么?”
因祝缨在刺史府,所以反应十分的迅速,尸体、伤者都被抬了来,那就先看尸体。小江看女尸,刺史府的男仵作看男尸。村里还有一个来不及跑出来的老头也被烧死了,他儿子拖着尸体也就过来了,一家子哭得昏死过去,也被叫进了衙门里。
先处理严重的,后面陪同的人稍后也当做证人被拉了进去。刺史府面前顿时清静了。
大年初一!人命官司!还涉及人伦!
什么酒都甭吃了,开始干活吧。
席面一撤,祝缨上面一坐,李司法陪同,王司功不敢怠慢,也跟着听一听。郭县令也跑了过来,倒霉催的,这事儿发生在他的辖区,人偏偏告到了刺史府上,根本没给他先过一遍的机会。就这时机、这案情,刺史都不好将事儿交给他办了。
大家都还穿着新年的新衣,就开门接一起命案。
先是听原告王家的,王家所述:“女婿李某好吃懒作、不学无术,女儿不得不含泪将幼子寄放家中上城做工。除夕夜,女婿将女儿殴伤,女儿只得逃回娘家。不想女婿又纠集许多人追来,将女儿杀死,又扬言要杀我全家。本以为他是酒后气话哪知这畜牲说的是真的!”
祝缨又传被告李某,李某脸都被打肿了一脸血,衣服也抓破了,露出来的脖子上也是抓痕,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上到了堂上就“哎哟哎哟”哼了起来。
祝缨一拍醒木,李某就是一个哆嗦,不再哼了,含糊地大声说“冤枉”:“王家养出淫-妇,抛夫弃子,还敢说呢?那就是双大破鞋!给杨家当小老婆去了!我为正门风!大人,贱人不知道贴了他们王家多少钱!他们当然说我不好!”
祝缨命博士给他救治,又命求治伤者,又问:“‘纠集许多人追来’,其他人呢?”
其他人跑了,大过年的打到人家门上,还放火烧了半个村子了,王家村的人认准了他打,他哪里跑得掉?
要不是里正拦着,说:“得告官府,着落在他们身上赔咱们的房子。”才给他剩下半条命来。
王家村的人本来也不信他能赔得起房子,但是不是还有同伙么?总有几个人赔得起的!那就得请官府帮忙抓人。
这年也没法儿过了,大家不用商议,将村里稍作收拾,先了几个壮丁赶车、押送,又选了几个会哭的妇女,为的是到衙门前好哭诉,到了堂上也更显可怜。一切准备妥当,天不亮就出发。
祝缨又审问了所有到衙前的人,凡王家村的,必说是李某不好。
祝缨冷静地问道:“既说他不好,当初怎么把女儿嫁给他的?”这李某现在看着也就二十来岁,既然说是已经有了孩子,那么他成婚的时候还要更年轻一些。应该不存在这人是“年轻时看着还好,后来越来越不像样了”的情况,他现在就还算年轻呢。
亲事怎么结的?别是看彩礼高就把女儿卖了的吧?
说起这个,王家岳父也是一肚子苦水:“小人与他父亲年轻时一同贩过猪,后来不干了。那时节处得好,情同兄弟,就说,我要生个女儿就嫁他儿子,要生个儿子就娶他女儿。要都生的儿子就叫他们结兄弟,都生女儿就结姐妹。当时换了表记,小人与他一支银簪,他与小人一双玉佩。也是小人命苦,生了个女儿。后来长大了,他们家拿着银簪要来聘,小人许的亲,就把女儿嫁与。
哪知这小畜牲不学好!先将父母气死,再将家产败尽,如今又害死了我的女儿呀!”
越说越难过,王家岳父哭得倒在地上,涕泗横流。不但女儿死了、家还被烧了,连邻居家也被烧了。这要怎么收场呢?
李某不干了,博士给他包扎伤口包到一半,他就说:“你放屁!你那是什么好女儿?不安于室!跑到那破糖坊,拿了工钱也不交到家里,就自己乱花!大人,贱人还给他钱呢!”
王家岳父道:“实是小人的妻子病了,女儿一片孝心,为买药。”
“呸!哪有叫别人家老婆给你家老婆花钱治病的?大人,我家可花了二十贯的聘礼!贱人有了相好就敢说不要自己男人了!谁给她的胆子?!”
“大人,外孙可是我们在养呀。”
“呸!我家儿子,要你管来?你自家孙子吃干,给我儿子吃稀,那贱人把钱与你,就是为了喂饱你家杂种饿着我儿子的?”
祝缨又一拍醒木,衙役也都带着火气,大声喝斥。两人又萎了。
祝缨又命拘了那位杨坊主,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因衣食无忧故而显得年轻一些,微发福,今天刚来刺史府拜过年。前面官员们聚会吃酒,他娘子在后面已经到了张仙姑面前了,他在前面才刚将帖子递出,人还在门房排队等接见,那边儿拉着伤者和尸体的车就到了。
他本来还在门房里看热闹呢!这就涉事了!
为了给刺史拜年,杨坊主打扮得相当精神,剪裁得十分贴体的绸衣,新靴新帽,腰间挂着年前来进货的商人携来的外地新样佩饰。他并不能说是“商人”,糖坊是他的本钱,但是派了管事经营。他本人的身份依旧是“乡绅”,五年前他还是南府的府学生呢!
这就到了堂下跪着陈情了。
杨坊主脸上有点懵:“大人!我并不认识什么李氏王氏的啊!”他能记得自家几个仆人就不错了,因为那是在自己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所以能认得。糖坊,他去了只看糖,谁看人呢?!
祝缨又命提了糖坊的管事,糖坊管事一看李某就说:“怎么又是你?大人,他一个男人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他女人在这儿做着工,他就守着门口要收工钱。小人是看他女人可怜,再不挣两个钱,儿子就要饿死了,才勉强答应收留。他怎么又讹上了呢?”
李某大怒:“谁讹的来?凭什么别人一百文,她就只有七十文?是你污了钱,还是她拿三十文倒贴养汉了?好女人谁不在家带孩子,抛头露面的能是什么好货?就不该叫她出来做工!得钱少,人还下贱了!女人手里就不能有钱!”
一时之间,堂上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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