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时他们都送了重礼给郭县令,郭县令拿一回乔,发一发心中的惊慌之意,又想起自己的事儿来了,斥道:“你们怎么弄的?弄那么个麻烦头子去帮工,你找不着别人了?别是你们真的有私情吧?你看你!什么毛病!”
杨坊主冤得要死:“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再也不找妇人了!不是,我是说,再也不雇这样的妇人了。我就该学着项三娘,有上门闹事的,就不雇。让他们全家都滚蛋!”
这话一扯就扯远了,另一坊主道:“大人,我等从不拖欠税金,也修桥铺路,也施粥赠药。雇佣贫人也是给他们一口饭吃,不能说积德行善,也得是个问心无愧!要是因别人的官司将我等拖入其中,以后这日子就没法过了。要说唤我等做个证人,责无旁贷,卷入其中,未免冤枉啊!”
郭县令道:“又没有问你们的罪!还有你,你的糖坊也不曾上封条,怎么就耽误你买卖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辖制官府?好大的胆子!”接着转了颜色,对荆老封翁道:“您老也是,何苦跑这一趟?大人那里,我自会进言的。”
荆老封翁面子得足,也对郭县令客客气气的,说:“大人说的是,我们等大人的好消息就是了。”
郭县令对荆老封翁很客气,亲自将他送出门外,对两个坊主却是爱搭不理,摆一摆手就让他们离开了。
两个坊主出了县衙又对荆老封翁拱手,荆老封翁道:“都是亲戚,何必客气?”二人又赔着礼将荆老封翁送了回去,荆老封翁邀二人进家坐坐,二人又在荆家陪坐了一阵儿。荆老封翁再三问他:“你果与那个女子没有干系?”
杨坊主头上汗也急出来了:“您还不信我吗?我……我房里有人!”
荆老封翁见他样子不似作伪,才说:“刺史大人虽然也会回护些贫户,但也是讲道理的,你果然没有做这样的事,那就无事,你且回家等着就是。不会太久的。”这一点荆老封翁还是有把握的,祝缨的信誉颇佳,几乎不曾见她故意为难人。
杨坊主道:“是。那郭县令……”他也不是很担心刺史府这儿,他其实怕的是别人。
荆老封翁一笑:“有刺史大人在,不用怕别人。”
杨坊主这再与另一个张坊主辞出了荆府,出了荆府,杨坊主对张坊主拱手道:“张兄,多谢。”
“哪里哪里,老弟真是无妄之灾。”
“到舍下聊聊?”
张坊主一挑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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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宅就在梧州城内,二人很快就到了杨宅。杨宅这一年收获颇丰,为了过新年装饰得花团锦簇。本该是欢声笑语的,现在人人脸上都点勉强。无论主仆,是骂的居多。杨坊主的母亲与娘子两个人坐在正房里已经骂了半天李某了:“小人心性!构陷他人!不得好死!”
杨府的仆人们也骂:“杀千刀的,害我们新年也过不好。”
新年是仆人们一个得赏的好时节,现在这样子,谁还敢讨赏?
主人回家了,除了跑到后面报信的,其他人都大气也不敢出,奉茶、捧出火盆放到主人脚下,退出、掩门,动作一气呵成。再跑到后面告诉女主人如此这般。
张坊主见杨坊主连仆人也斥退了,问道:“老弟这是做甚?”
杨坊主道:“正有一事要与老兄商议。”
“请讲。”
“由这个案子想着的,这样的人我是不敢雇的,我是预备以后雇女工不但要保人,还须父兄画押。”
“妙啊!”
杨坊主道:“要不是女工确实便宜好用,我都不想雇女工了!真是罪过,妇人多了,是非就多!”
张坊主笑道:“你现在也可放出风去,就说不招了,以后还能再压一压工钱。”
“那样未免太……咳咳。这事儿只咱们两家可不成!咱们这么干了,他们不讲究起来,还是咱们吃亏呀!我想,约上他们几家,趁没开工订个攻守同盟,也如甘蔗进价一般……”
“妙啊!”
两人又细细地议了一回,当下约定分头联系熟人,再开一个小会,将用工的条件也设一设。别什么乱人都收!如果一人发现某工人有问题,像王氏这样的,家里一个乱七八糟的丈夫,得赶紧通知同行,全行都别招这样的人进来。
杨坊主道:“这可是糖坊!入口的东西,有一个有怨气的,后果不堪设想。”
张坊主道:“老弟说的有理。”
杨坊主又有主意:“如今还只有咱们这几家,眼见得各地客商都来进货,量上不去,还得扩建。我担心大人要放开了让人建糖坊,就怕后来者不守规矩,无论新加入进来,都得遵守咱们的公约!”
“那是!”张坊主之前谈事都漫不经心,唯这句话答得真情实感。
两人议完,天都黑了,杨坊主留张坊主吃饭,张坊主道:“一天没着家了,家里人还等着呢。”
于是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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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还不知道,她在山上的公约还没定下来,杨坊主这儿已琢磨与同行订他们的公约了,进展比她的还快。
她遣散了众人之后又往停尸间去了看了一回,女尸蒙着白布,躺在一张台子上,小江亲自揭开了布,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这女人长得不能算美,普通,略瘦,身上穿着简单的布衣,稍显单薄。
祝缨用一柄尺子挑动她的胳膊看了一下她的手,这也是一双干活的手。
她叹了口气,道:“盖上吧。”
小江将布盖了上去,低声道:“总停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梧州比京城暖很多,尸身也放不了太久。”
祝缨道:“几天的事儿,案子一结就……”
花姐见她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祝缨道:“她现在还算是李家的人啊!”李家会收葬她吗?李家不收葬,王家呢?也没理由葬她吧?
三人都沉默了。
祝缨道:“都甭想了,走,接着过年吧。”
三人到了张仙姑那里,后衙里也在议论刚才的案子。出了命案不是好事,她们也狠狠地议论一回。祝缨进了张仙姑的房门“咦”了一声。
孟氏、王氏等人还没有走。
她们两个见祝缨等人回来了,忙站了起来。孟氏道:“博士,我们是、是、是问一声,病人看着挺多的,要不明天我们还过来打下手?怎么能让您什么粗活都干呢?我们也当练手了。”
花姐道:“你们还是要过年的。”
孟氏道:“我一个寡妇,让儿子媳妇他们去走亲戚就行啦。”她打定了主意要同刺史府多贴一贴。王氏也被她拉着了同进退。
祝缨对花姐道:“你自己拿主意。”
花姐道:“那好吧。”
两人欢欢喜喜,告辞而去,杜大姐跟着送了一程。
张仙姑问祝缨:“案子怎么样啦?”
祝缨问道:“您没打听出来呀?小吴、丁贵他们没讲?”
衙门前面审案子,后面是常会打听的。张仙姑和祝大闲极无聊都挺喜欢听这些故事,有些事是自己想都想不出来的。就比如眼前的这一件,谁能想到呢?
张仙姑道:“他们讲不明白。你说,这男人是个什么脑子?好好一个娘子,给他生了儿子,还会挣钱,他就这么闹着!荆家的说,这是人穷脑子不好,我寻思着,我们穷人也不这样啊!是吧?”
张仙姑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不能挣钱,老婆能挣了,你就老实蹲着呗。祝家以前穷得叮当响,张仙姑也当神婆挣钱,她与祝大作的不是一路的法,时常分开行动,她也挣钱,祝大也没有这样啊!
祝大还能往家里拿点钱呢,不像这个,就指着老婆的钱孩子都送老婆娘家去养。
连祝大都诧异了:“这哪是个男人的样子?”他自认确实没能让老婆孩子吃香喝辣的,闺女坑蒙拐骗捞点儿钱,他也不全都拿走,闺女上交了,他还要再扣几个子儿给闺女零花呢。
蒋寡妇道:“越无能越这样,就怕老婆跑了。”
张仙姑问祝缨:“他……不会也不用偿命吧?”
祝缨笑道:“现在不能说。”
张仙姑道:“哎……我就想起来曹昌他姐了。”
祝缨道:“那不一样。”
“那这个……”
祝缨但笑不语。
张仙姑催问,祝缨只是不说。张仙姑道:“行,我不问,那你也不能叫戳脊梁骨啊!”
祝缨踱出了张仙姑处,又回到了书房,祝炼跟着进来,忙着点灯、铺纸,祝缨道:“你同杜大姐她们玩去吧。过年这几天不上课,你也甭绷得那么紧。”
祝炼道:“我长大了,不好混女人堆的。”看祝缨要写字,又帮着磨墨。
祝缨道:“也罢。”
她静坐想了一阵儿,提笔写了四个字“析产别居”。
案子没什么好担心的,无论衙役带回来怎样的消息,都不影响她现在写的这个。
“养不起家”并不是法定的离婚条件,即使“和离”,其形式也还是男子写个放妻书。他要就是不写,绝大部分妇人是没有办法的。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将双方尽量隔绝开来。即,哪怕“婚”离不了,“人”也离一下,稍稍保障一下。
要是说一句“随便离婚”,这奏本根本不可能得到讨论,在政事堂就得被打回来。这就得说到“秩序”了,这件事是没办法按归“情理”来讲的,它就是要维护一个“秩序”。
祝缨于是扣着“秩序”这个意思,却又始终不提“秩序”二字。她知道,这样写朝廷是会考虑的。总之,你要维护一个家庭的样子,那我也就给你一个样子。但是写的时候不能写我这是糊弄、是挖墙脚,还要写为了和睦。
她不得不给“析产别居”加上一些前因后果,以及限定的条件。原因就是有些男人他是真没用,他就是养不了家,非要把老婆死扣在家里,那就饿死了。这种时候,老婆是会跑路的,无论是死是跑,都不是个好事。不如让两人各谋生路,像王氏这样的,还能养儿子,让她独自抚养孩子,减去丈夫的压力,夫家还有个后,这总行吧?儿子总不是外人。也不好意思让老婆养男人吧?那不就成了……那什么了么?所谓男有分女有归,男人没用,女人糊弄个“人·妻”的名分,得设法给人点活路。
此外还有一种情况,即,两人都反目成仇了,再过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也分一分吧。你问为什么不离婚?你同意感情破裂了就可以离婚了吗?
“析产”也有条件的,如果女方有嫁妆,就让她带着嫁妆自己生活。如果没嫁妆,她自己能养活自己,那不也正好?如果夫家有产业,妻子没有,也适合分一些给她生活。
写完自己也乐了。这个案子让她不得不回忆想当年的一件案子——曹氏案。当年曹昌的姐姐被夫家害死,王云鹤依法而断,并没有判凶手偿命,但是作为一个后续,他上表奏请给律法打了个补丁。必须事先告过儿媳妇忤逆,再杀掉儿媳妇,才能减免罪责。
如今自己做的这个事,竟与当年有几分相似。
当年心里不满王云鹤的判决,如今自己就做着与王云鹤相似的事情。
祝炼听到老师发出一声嘲弄的笑,他看了一眼,没看明白,心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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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衙役还没有赶回来,郭县令也没有像答应杨坊主的那样跑到刺史府里来催促。
祝缨若无其事,继续过她的年,还让小吴带着一份礼物,去梅校尉家:“知道怎么说么?”
小吴笑道:“明白,大人本是想亲自见校尉的,不意有案子发生,不得不坐镇刺史府。其实,原本也该他来拜见大人呢。”梅校尉的品阶可比祝缨低的。
祝缨道:“去吧。”
“是。”
江舟第三天才赶回来,往李家村去的衙役是第四天到的。江舟的回报是:“火烧了三处院子,又燎了五个院子。一村都在哭。”
这是常见的,一村人如果同姓,多少沾点亲。
往李家村的衙役回来则说:“除夕夜,两口子是吵架了,男的说女的不守妇道,女的就说是自己养家,后来动起了手,男的就叫女的滚。后来,男的叫上了几个兄弟,好像是五个,小人们只拿到了四个。”
祝缨命将这四人带上,人人脸上都带点伤,也有旧的,是跑人家闹事被打的,也有新的,是衙役抓人的时候顺手揍的。
祝缨讯问之后,得知他们当时也没想过后果,看火势大了,王家村的人追打出来,他们慌了,四散逃跑,所以不知道最后一个人去哪儿了。
祝缨命将人收押,再命衙役去李家村蹲守,看逃走那人是否回来。过年时节,应该不会躲太久。
如是到了初七日,衙门开印,走失的那一个犯人还是没有捉到。
祝缨也不等他了,先来断案。
李某杀妻无法判他死刑,但是又纵火,又“纠结匪类”,这罪过就大了。两条人命,另一位死的可不是他的妻子,故意纵火致人死亡,以故意杀伤论,于是判了个死刑。
其余五人是从犯,倒不至于死,但是烧毁了这么多的房舍、物品,其价值早超过了规定。按规定,纵火造成了财物损失,超过五疋流两千里,十疋,绞刑。王家村没那么富裕,但是烧毁了三家,又损伤了五家,这数目就大了。
逃走的那一个发文书追捕,抓到的四个,两个年长的绞刑,两个年轻一些的,流放两千里。
又着落纵火者的家里,赔偿王家村死者的烧埋钱。
案子利落地断完了,李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判死,当时哭得眼泪鼻涕一齐下来:“大人,我没想烧死他啊!没想啊!”
祝缨没理他,将结案与之前写的奏本,一起打了个包,快马往京城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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