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永远没有滴水成冰的样子,照例是一片萧瑟之中,暗含着暖意。
1937年底,韩长官弃城而走,日本人兵不血刃占了济南城。
数年间,济南人渐渐习惯了城门的膏药旗,也习惯了街面上越来越多穿着肥大和服、踏着木屐的日本商人。
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日本男人呜哩哇啦的嚎叫声和日本女人画眉鸟一样的浪笑。
上次,陈宝祥去铭新池洗澡,看到门口右侧的一排池子被单独隔出来,上面改换了日语的房号,进进出出,都是肥头大耳的日本人。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如鲠在喉。
“这还是济南吗?这还是春节放鞭炮、元宵闹龙灯、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的济南吗?”
他站在门口,看着穆先生抄着手、缩着脖子远去,精神一阵恍惚。
回到北屋,一家人吃晚饭。
“爹,今儿先生心情好,给我们说了一段岳武穆后背刺字、精忠报国的故事,真是好听的,我都听哭了。”
陈秀儿是陈宝祥两口子的眼珠子,从小就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要掉一滴眼泪,两口子的心就像针扎刀剜一样。
“怎么还哭了呢?”
柳月娥赶紧攥住陈秀儿的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捋着。
“岳武穆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杆岳家枪,一支岳家军,把金兀术打得落花流水,恢复大宋朝千里江山。我陈传武总有一天,要像岳武穆一样,上阵杀敌,把日本人赶出济南城,让这些小日本滚回东洋去!”
传武把吃了一半的玉米饼子扔在桌上,拿着一双筷子,在空中挥舞比划。
“滚蛋!”
陈宝祥气不打一处来,现在的济南,是日本人的天下。
传武胡说惯了,一旦走漏风声,被人举报,那全家就完了。
“爹,岳母刺字,勉励岳武穆从小就要立志,精忠报国,为国杀敌。我赞同二哥的说法,我们济南人不能任人欺负。先生说,十几年前,日本人杀了蔡公时先生,酿成五三惨案,但当时的政府昏庸无能,死了那么多人,都白死了!”
陈宝祥沉下脸来,低头喝粥。
柳月娥赶紧打圆场:“好闺女,打仗杀敌,那是人家大官的事,跟咱老百姓无关。吃饭吃饭,都快吃饭。传武,别说话,吃饭吃饭……”
吃过饭,陈宝祥惦记着于书童那件事,心里不舒坦,又来到前面店铺里。
他拉开抽屉,把三把切肉刀拿出来。
在桌上铺了块毛巾,然后把三把刀一字排开。
刀刚刚磨过,刀刃泛着淡青色,足以吹毛断发。
头把刀是斩骨用的,刀背厚实,能砍能拍,再硬实的猪蹄子,一刀下去,左右分开,没有一丝相连。
这把斩骨刀,没有三年以上的厨师功力,根本玩不转。
二把刀是切肉用的,重量适中,最常使用。
三把刀是小刀,削肉剔骨用的,长度三寸,又轻又薄,刀头也特意开了尖刃,半寸厚的猪皮,一刀一个洞。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有人弹响了侧面的窗户,三长两短,三短两长。
陈宝祥走过去,低声问:“谁?”
没人应声,倒是传来了三声轻飘飘的猫叫声:“喵呜,喵呜,喵呜——”
陈宝祥拔开插销,慢慢开窗,然后向旁边闪身。
一个灰色的影子无声地纵跃进来,单手撑地,一个虎跳,翻身落地。
陈宝祥关窗,那个跳进来的黑脸瘦子就笑嘻嘻地抱拳拱手:“三哥好。”
陈宝祥把煤油灯的灯芯调了调,灯光变暗。
两人坐在桌边,压低声音说话。
“三哥,我从东边招远来,一路昼伏夜出,人困马乏,真是要累死了。不过,当下有一宗天大的富贵,要冒死送给三哥,不知三哥有没有胆量来接?”
陈宝祥一笑,缓缓地擦拭刀具。
这瘦子姓吴,名一笑,昔日曾经在韩长官麾下任职,最高做到手枪营的营长。
吴一笑本来就是绿林中人,北派江湖十大飞贼之一,接受韩长官的招安,加入队伍,就是为了金钱和女人。
日本人进山海关之前,吴一笑去了东边,据说是跟招远县的朋友合伙开了金矿,混成了日进斗金的大富豪。
陈宝祥跟吴一笑的关系十分隐秘,表面看,一个是市井厨子,一个是军阀护卫,等级不同,八竿子都打不着。
只不过,私底下,他们是过命的交情。
刚刚的敲窗暗号,就是昔日的约定。
“三哥,别光顾着笑了,给个话,愿不愿干?”
吴一笑按住陈宝祥的手,双眼直瞪着他。
“老四,是什么富贵?哪一家的东西?”
吴一笑笑起来:“三哥,就你问题多。大哥、二姐听我传讯,立刻答应,眉头都不皱一下。多年的生死兄弟,我能害你吗?”
陈宝祥并不理会对方话里的调笑,过去,张长官、韩长官主政济南府,见到他们这些绿林人,都能给点面子。
如今换了日本人当家作主,再也没有面子可言了。
不管是谁,犯了日本人的规矩,都是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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