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
翟梦川惘然地坐在椅子上,心中重新发出了一声感叹。潘雪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没等他的话问出来便淡然一笑。
“‘深渊’的前身是6601工程,这里上面原来是明朝初期的一个地下防御建筑。公元1420年,也就是永乐十七年,明成祖定都北京,在改造北京时暗造,被掩盖了近六百年,在四十年前修建首都地铁二号线挖到这里才发现它。当时市委的同志还以为是墓室。能够经历清军入关、李自成事件、八国联军、辛亥革命和解放战争居然还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实属奇迹。为了保护和绕开它,当时国家还下令重新规划地铁的路线。”
“但高层很快发现,它除了宽敞牢固,没有任何其他考古意义,所以准备把它改造成防空洞。当年明成祖为丰富皇城园林景观,开挖了南海,挖出的土方和开凿筒子河的土方堆成万岁山,而这个地下空间西面与南海底部相连,所以这里三面是土石,一面是湖,位置较隐蔽。后来老领导开始着手建立‘深渊’,看准了这个地点,后来又经过特批,秘密把它向下开挖将近一公里,扩建成今天的金字塔形结构。”
翟梦川默默地听着,潘雪耐心叙述着。
“建造‘深渊’,调动了全国资源,分体现了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当年物资运进这里的时候,假扮各库调运物资中转不停。光是为了这种障眼法,就有三个汽车营常年不懈地奔忙。那三营的士兵直到退役也不知自己忙些什么。这种防范不只是为了对付卫星与那些没有生命的光电仪器,老领导知道那是相对容易的。最难防的是人,尤其是自己人。如此一个浩大工程,涉及无数部门和人员,要想让每个人都守口如瓶纯粹是做梦。他用的方法是不让任何人知道全貌,每个部门每个人都只知道有关自己的那一点,而不清楚到底在干什么,干到了哪一步,投入天量资金最终建造的是什么。随着老一辈施工人员的相继去世,至今,除了我们直接负责的最上级,任何其他人都不知道这里。”
“可设在京城地下,”翟梦川挠挠头,“是不是有点容易被人发现?”
“你错了。这里位置最佳,首先可以第一时间向最上级汇报,其次地上的驻外机构多,五湖四海各种身份背景的人物云集,国际势力也多,最方便我们监视控制和开发应对项目。同时京城本身的保卫力量雄厚,可以无形中抵御各种势力的刺探和攻击。最后,国际敌对势力绝对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尖端保密的机构竟然会暗藏在北京内城的下面,这就叫做大隐隐于市。”
说了这么多话,潘雪说得有些累了,她撇撇嘴。
“是啊,”翟梦川赶紧附和着说,“我就绝想不到会在这地下!好家伙,上面就是东直门啊!我刚才还在商场溜达呢。”
两人相视一笑,她继续向前走。铁穹内的世界蒙着一层红色轻纱,层层叠叠叠的平台和塔楼像被擦干净了一样亮得清清楚楚。她把手臂对准桥下,全都空空无人,只有黑色多边形缓缓地转动。
“我真想和你真正走在里面啊。”他说。
“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隐约感到,虽然自己只是孤独地坐在一个小黑屋里,通过遥控来和一个女孩散步,但长久以来自己所期待的正是这样一个时刻。其间既无欢乐,也无悲伤,而只有神秘的宁静。在地上奔波忙碌时,他的心从不曾平静,而当此刻,在远离地面几百米的地下,他才获得了一种真正的宁静感。
这个女检查员带着他的视线,默默地走在金属桥上,他希望就这么永远走下去。他与她之间谈不上熟悉,而未来的一切对他来说更是个惶恐的未知,但他们好像一对默契的靓男靓女,相伴走在一个人工建造的地下宫殿中。
走了一会儿,她不知为什么停下来,再次抬起头看小太阳。在一连串如此诡秘奇异的事情发生过之后,站在空阔而静寂的地下世界里,头上还有个小太阳静静闪烁,这境遇委实稀奇。他注意到,在穹顶的边缘仿佛还有贝壳形的花纹、不对称花边和曲线。潘雪痴痴地望着小太阳。
“我们管它叫‘信心’,因为我们的信心就像它一样,永远充满光明和希望。但是领导们管它叫‘眼睛’。”
“为什么?”
“梁处长焦书记雷处长简处长他们教导我们,人生最宝贵的,就是真实。有些东西,是必须真实的,比如知识,比如信仰。它如同一只眼睛,当我们埋头工作时,要时刻想到有这么一只明察秋毫的眼高高悬浮,告诫我们必须保持知识上的诚实,保持道德上的谦卑和敬畏。”
“如果……不诚实呢?”
“那就是违反纪律,只有叛徒才会不诚实。”潘雪突然绷下脸来,把手腕抬起来,略带恐惧地说,“那样后果会很严重。”
这话犹如一阵惊雷在翟梦川心中隆隆滚过。屏幕上的大眼睛盯着他半天,迟疑地转到他身穿的西服上。
“你们上面的人都穿这个吗?”她问。
他的心像被乱糟糟的绳索使劲勒着,神经绷成硬梆梆的钢弦,竟没听见她的问话。等她重复一遍,翟梦川才听见。他怔了一下,低头用手摸摸衣领。“这个是西服啊。”
“我知道是西服。梁处长一般从上面回来时穿它。我们都穿工作的制服,我还以为这西服也是上面人穿的制服呢。”
“你不知道上面的情况吗?”
潘雪“嗯”了一声:“我一直在这儿。”她话中透漏出点不好意思,“因为安全保密纪律,我除了知道与工作相关的信息,基本不接触上面的社会。你就当我没问。”
“没关系。”翟梦川连忙说,“上面人什么衣服都穿,样式可多了,可好看了。商店里卖的更多。”
潘雪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的叹息。
“其他人也和你一样不上地面?”
“嗯。我们和外面没联系。除了荆副主任常年驻地面,领导们都只通过电话直接向最高层汇报,梁处长偶尔上去,但都是为工作的事情。”
“你们平时不看电视?”
“不看。”
“那你们能上网吗?”
“上的。但为了避免追踪和侵入攻击,我们的网络与外界互联网是隔绝的。”说着,潘雪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大小的东西,“我们使用自己内部网络通讯。”
只见它的边缘呈菱形,中心是蓝色屏幕。
“这是网络通讯器。我们成员之间可以互相通话和留言。”
他心里舒了一口气。
为什么领导的脸色那么苍白——因为他们从来不见真正的阳光。
为什么领导对六张证书信以为真——因为他们与社会隔绝。
为什么潘雪这么……因为她从不看电视。
有些不放心地,他又问了潘雪一句:“你们也从不看《新闻联播》?”
“什么是《新闻联播》?”
翟梦川终于明白了。
就在他越想越明白的时候,潘雪手里的通讯器刷地亮了一下。她拿起来端详了一下,说:“梁处长指示我们该回去了。”
她转身向回走。翟梦川狠狠搔了几下腮帮子,面上虽然不动声色,掌心里却又不觉沁出了冷汗。由于工作性质,这些人与社会隔绝,梁处长、廖主任等领导虽然职责重大,却全然不通世务,对一个人同时有六张证书好像竟没有怀疑。但那个雷处长好像对自己有些怀疑,会不会揭穿自己?
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证书全都是假的,他们会拿自己怎么办?
等潘雪回到“密室”,两侧屏幕亮起,和中屏幕连成一片,他看见焦书记简处长廖主任……房间里的暗门开启,那位面色郑重的梁处长走出来。他走上前来,伸出手来有力地一握,握得翟梦川的右手钻心疼痛。在疼痛之后,翟梦川看见屏幕上的潘雪过去转过身,和其他人一起望着自己,他迟钝的耳中正式听到了安全主管郑重地宣告会议讨论结果:
“祝贺你翟梦川同志!经领导班子研究,你的各方面资历都符合我们的要求!从今天起,我们正式接纳你为我们中的一员。我代表‘深渊’领导班子,欢迎你的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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