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说:
“至于有什么问题,该如何解决,我觉得,领导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
陆毅恒目不转睛的直瞪着他,瞪了良久,刚要说话,孔谷长咳嗽了一声,画面里的眼皮微微抬起,眼睛仍然射出往日的威严。
他缓缓地说:“没危险,真的没危险。‘深邃谷’本身设计标准非常高,按照当年老领导的预测,金字塔的结构安全、可靠。至于动力系统,那是另一个概念。能不能做到万无一失?说实话,不可能。有没有危险?理论上说,有。但开飞机都有可能要坠毁,就别开飞机了?对不对?重大工程是老领导的决策,老领导对未来的预见有他的哲学抱负,那就是人总归要干事情的,人定胜天嘛。”
翟梦川心想,你一开口先说没危险,接着又说理论上有危险,你这不是逻辑混乱吗?但这番话却给自己解了围。屏幕上的陆毅恒欲言又止,孔谷长年老位尊,德高望重,此人虽无所忌讳,也不敢当面驳斥。
“当时要搞这个地下金字塔工程,没有一股精神是支撑不下来。我当时年纪还轻,参与施工时看这么大的结构,也很迷茫,干得起来?干不起来?也需要一种意志的力量。”孔谷长平静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作为我个人,当年跟随老领导,参与建造‘深渊’投入了我大半辈子的精力,我们又生活在这里,这个工程承载着我太多的情感和记忆,现在它被某人形容为怪物、破烂、一堆废钢铁,我心里很不好受,我希望那个人能够客观地看待。”
孔谷长颤抖的声音听着让人感到难受。他说的那个人,当然指的就是陆毅恒。四十几双眼睛目光复杂地看着陆毅恒。
“最后,我基本上是这个态度的,”孔谷长说,“金字塔结构还是好的,叠加压力结构的反应堆总体也还是好的。”
他说完后,会议陷入沉默。梁处长点点头,环顾众人,这时左屏幕十格的中年男子开口说话,从穿的制服看,他是个技术员。
“我简单谈下我的看法。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伟大豪迈的工程。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完美的呢?关键是利弊权衡。陆毅恒同志提出问题是可以的,但若是因此而否定金字塔结构,那就错了。”那个技术员说,“叠加压力结构有没有问题?肯定有,但反应堆能运行到今天,也没出现过什么严重问题,我们的工作还不是一样顺利进行吗?任何事情都是有利就有弊,如果整日盯着弊端不放,难免过于阴暗。”
翟梦川心想,这是个为领导分忧解难的。
“李技术员说的很中肯。”梁处长说,“这个问题我们就讨论到这儿,今天会议到此结束。”
陆毅恒向李技术员瞪视一会,又向翟梦川瞪视一会,最后无奈地摇头。
会议结束,三面屏幕齐齐灭掉,暗室里恢复了冷清的幽暗,翟梦川独自呆坐在椅子上,浑身不自在。刚才屏幕上那些年轻操作员看自己的眼神异样,陆毅恒冷眼里更是充满讥讽,令他心下隐隐感到不妥。虽说孔谷长和梁处长瞧他的神情似甚感满意,但他心里发慌,自己那句“领导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太过赤裸裸地低劣,远比不上李技术员一套恳切言辞来得专业老练。
可他又能怎么办?
中间屏幕突然又亮了,潘雪满脸疑惑的眼睛出现了,她开口就问他:“你是不是真的认为反应堆没危险。”
“没有啊,应该没危险。”他笑笑,勉力镇慑心神,脸上只装作没事人一般。
“你已经看过那个工程图了?你觉得真没问题?”潘雪问。
“我看……暂时没问题。”翟梦川答道,“等观察观察再说。”
“你这是什么话?”潘雪说,“有问题就是有问题,没问题就是没问题。”她沉默了片刻,犹豫地说:“我觉得,你刚才是在避重就轻。”
翟梦川脸沉下来,心里想你个检查员老纠缠反应堆的事情干嘛,他差点想说,你要是对反应堆有意见你去跟领导提去,总追问我有什么用,但他没敢说。
“你等一下。”右面屏幕一个声音说。
他一愣,扭头看,竟是陆毅恒出现在屏幕上。
“你是学什么物理专业的?你懂不懂到底?”陆毅恒那双冷酷的眼睛瞪着他,劈头就问,“我怀疑你根本还没弄明白叠加压力式设计和三柱分立设计的区别。”
翟梦川脸色大变。
陆毅恒却没注意到他脸色惊惶已极,他用手举着一个卡片,慢慢展开,是张工程图。他对着镜头缓缓拉开,如同展开一副画卷般。翟梦川不自禁向潘雪瞧了一眼,见她也盯着右屏幕,目光极为关注。
“既然你也是学物理的,我就跟你解释一遍,这是我的新思路。”陆毅恒用手指着上面一个极其复杂的设施结构图示说,“三柱分立设计的最大优点就是考虑到涡轮所能承受的温度有一定的限度,把压缩比分解成三个独立空间平均使用,这样就能保证无论什么样的温度和压力下,反应堆里进行的都是等熵过程,压缩后的熵都不会大于理想值,压力也就不仅仅简单地除以3,而是随机自动优化调整,你看这里的ηc和h1,ηc总是小于h1,而原来的h2i和h2a在实际状况下要危险的多。你说,这样的压缩机效率是不是就解除了原来金字塔叠加结构最基本的压力问题?”
翟梦川赶紧点头。
“你看,你也承认这点,那你为什么要说领导是对的呢?”陆毅恒盯着他半响,见他沉默不语,继续说,“我跟你解释后,你就应该明白,三柱分立式要比叠加压力式合理和优越得多,我经过反复的思考和运算,这几乎是唯一最小成本地解决‘深渊’动力结构隐患的方案。你看这个冷却系统也是同样的道理,利用三柱分立原理,每个子反应堆都会交替降温,这样就可以摆脱对冷却剂的依赖,控制棒抽出后,链式反应的速率和输出功率也会增加,同时不会产生辐射……”
翟梦川不停地点头。潘雪在另一个屏幕上认真地听着解释,努力思索着。
最后陆毅恒问他自己的设计如何,翟梦川连连说好。
当陆毅恒问翟梦川ηc的压力值和原来比有什么变化时,见他额头已满是冷汗,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鼻中哼了一声,说:“你果然对两种动力设计的区别根本就不知道,那么你在会议上的表态就是在和三百多人的性命开玩笑,拿‘深渊’的未来甚至国家的未来开玩笑。”
潘雪此刻也表情越来越严肃,她问:“翟梦川,你到底懂不懂物理学专业?还是你大学期间的学业方向与这些无关?如果你不懂,就要告诉领导,免得造成误解。”
见翟梦川神色紧张,陆毅恒语气放缓了一些:“我的三柱分立式设计比较独特,你不熟悉也情有可原,这样,你对我的设计图好好研究一下,等你把思路理清了后,跟我一起到领导那里重新把情况说明白。”
潘雪点点头,说这样好,但目光中对翟梦川的疑虑越来越浓了。
翟梦川失魂落魄地回到地面。他颓然坐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院子里响起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大,他听见刘诺波下班回来的吆喝声,听见刘诺波和赵汉俊说话,又听见宋黄白和他女朋友翠翠说话。过得半晌,有人敲门,翟梦川不加理会,自管苦苦思索:“到底三柱分立是什么意思呢?雷处长把矛盾转移到我身上是什么用心?他到底有什么诡计?大家有没有看出事情的破绽?”
他又想起一件事,雷处长的脸为什么会突然诡异变形?是屏幕显示的问题?
门响了一会儿,又没了动静,他只是怔怔的坐着出神。院里响起剁菜声,还有当啷的巨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接着翠翠大声说着什么,语气中充满了怒意,他也没仔细听。过了会儿,门又响了,翟梦川只好站起来打开门,刘诺波站在门口,见他开门,刘诺波倒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你不在屋里呢。”
院子里大家都在。赵汉俊在院子里炒菜,闻到满院子都是扑鼻的油香味,刘诺波买了白切羊和酱猪肉,宋黄白买了一条鲤鱼,翠翠和阮小强在院子里正在摆桌子。原来今天是星期天,赵汉俊张罗着大家一起吃饭。恐惧在刘诺波的唠叨中消失了一半,翟梦川在无可奈何之中抛开了满怀心事,走进院中。
赵汉俊一见到他就问他怎么院里的水龙头出的是脏水,怎么放也放不干净,他做饭还要去买矿泉水。翠翠也说水脏,翟梦川无言以对,刘诺波在旁解围,说他过些天去找自来水厂的人来看看。
他坐下来,茫然地看着大家忙忙碌碌。宋黄白站在自己屋的房顶上,好像在清理什么,瓦片都哗啦哗啦往下掉,刚才的响声和翠翠怒喊就是因为这个。翠翠跟宋黄白是同乡,一起来北京发展,现在高梁桥的一个火锅店当服务员,她的脸近距离细看,左颊上有几粒白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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