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出了县城,来到市郊,又稀稀落落得下起细雨来。香笙道:“钟少爷,今天这老天爷不大眷顾你,知道你要来赏梅,故意落了雨。”钟建平道:“再过一会儿,天气晴了也是说不准的。麦小姐,这梅关古驿道,你走过几回?”香笙道:“没去过。”钟建平惊道:“怎么会!我来这第一天,姨妈就同我说’冬天来我们南安府,一定要去趟古驿道,要不简直和没来过一样的。’你是本地人,居然没到过古驿道,岂不是这十几年,都不知活在哪里。”香笙坐的车子走在稍前一点,她转头去看他,发现他笑得前仰后合,粗粗的眉毛一耸一耸的,眼睛眯成了缝。香笙也笑道:“我也只是听说过,那驿道是往来通商的要道。只是我们老百姓,平白去那里做什么?”钟建平道:“难道你没听说过那里的梅林,冬天——尤其是雪天,白雪压红梅,多么美妙。”香笙道:“你要赏梅,我姑妈家花园里便有梅园,何必跑那么大老远的来?”钟建平道:“等你到了那儿,自然就明白了。”
少间,雨停了,太阳居然悄悄从云层后边露了出来。二人来到驿口,钟建平结了账,吩咐车夫们午饭后再来,又预付了订金。香笙立在那里,但见蜿蜒而上的古道两旁,云梅锦绣,松海涛涛,层峦叠翠,甚是壮观。那梅花开得正盛,粉白里泛着微红两点,恰似少女的红唇。两人沿着古道往上走,因香笙缠过足的,走得较慢,钟建平走在她身旁靠后,香笙赏梅,他却兼有赏眼前人。他看见香笙走路的样子,特别有一种温婉娴静的感觉,她有时提着裙子,有时将头发勾在耳后,有时将坎肩拢一拢,她指如青葱,笑时眉眼弯弯,牙齿光洁美好。走了一段,她转头向他道:“我要把这眼镜卸下了,戴着晕晕的。”钟建平接过眼镜,笑道:“麦小姐,你没有近视么?”香笙道:“大字不识,有近视就怪了!”她见路边有担梅子的小贩,把各种梅干扎成一袋一袋的,装在桶子里卖给路人。香笙嘴馋,便停了下来,在人家桶子里挑拣。她见钟建平正拘束得站在一旁,表情窘迫,问他道:“你不来挑一包?我请你吃。”小贩也说:“这位小姐有眼光,我的梅子,开胃生津,消烦去热,保胃健脾,保您吃完一包,还会来找我买第二包。”钟建平便也弯下腰来,挑了一包杨梅,掏钱付账时,香笙将他拦下道:“说好我请你吃,轮不到你结账。”正说着,又看到一个小贩挑了担子在她面前停下,拿了一个红梅做的头花伸在她眼前,香笙看了也喜爱,便一并买了下来,又有卖团扇的小贩围上来,钟建平买了一把绣着梅花的团扇送母亲的,又买了把绣着丁香的,香笙把那绣了丁香的团扇拿过来看了两眼,便还了他。不一时,卖葱油饼的、卖茶叶蛋的、卖湘绣、围领甚至卖陶瓷器皿的小贩,纷纷将她团住了,都展示自家的货物,叫她买。钟建平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出来,两人跑了一阵,见到一座亭子,上书“望梅亭”,钟建平道:“我们进去坐坐。”
香笙累得额上汗直流,把身上披的狐裘坎肩拿了下来,叠好抱在胸前,道:“那些商人,怎么光盯着我一个。”钟建平道:“我猜是怪这狐裘坎肩。女人披上它,立刻就变了名媛贵妇。那些小贩看见你,还以为是哪位有钱的官家小姐哩。”香笙道:“你把它偷出来,你母亲会怪罪你吗?”钟建平笑道:“狐裘和儿子,哪个重要些?”香笙道:“说是这般,既到了我这里,我便要保管好。”说完了话,两人在亭子里站立赏梅,往远处望去,大余县城尽收眼底,那章江犹如一条银带,穿城而过,而山间云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天蓝而淡。
且说那香笙,看见驿道上远远走上来一男一女两人,仔细一瞧,惊道:“那是杜二叔么!”连忙旋过身去,把帽子戴上了。钟建平看了看,见那男人身旁的女人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便问道:“杜二叔是谁,你怕他做什么?”香笙道:“你我是瞒着人出来的,现见着熟人,万一被那杜二叔发现我,他那张嘴呀,恨不得嚷得整个南安府都知道!”等那一对人走近些,钟建平便想起来,旁边那位女孩,正像李家的绿萍丫头。他扯了扯香笙的衣袖,道:“你看看,杜二叔旁边那人不是你家的丫鬟么?”香笙道:“你莫要唬我来。”钟建平道:“没唬你,真是崇文的丫头绿萍哇!”香笙才拿帕子掩了面偷偷转过身来看了看,果真是绿萍,见她穿着翠兰边拖裙,外边罩着宝蓝呢子大衣的,和杜二叔挽手并肩,说说笑笑,两人关系看来好不亲密。钟建平道:“你怕他做什么?他该怕你才是。”香笙听了,一声没言语,见他们往云封寺去了,才从亭子里走出来。
二人沿着驿道一路走,往来的商贩游人渐多,钟建平有意趋近香笙,隔三差五便要扯她衣袖,香笙警惕得厉害,始终与他保持距离。一来二去,钟建平有点心灰意冷,落后告她说:“上海有些国外的青年男女,他们自由恋爱,光明正大得手牵手在街上走,一起去逛公园,一起看电影,或者到舞厅里面跳舞,没有人觉得那样是不对的。”见香笙不答应,他又问:“这大余城里有没有舞厅?有没有电影院?若有,我明天带你去看电影,去跳舞好不好。”香笙听了,一张脸羞得通红,她说:“我们这里没有舞厅,更没听说过什么电影院?那是什么地方?”钟建平道:“电影院就是一间黑黑的大屋子,里面有一块好大的画布,画布上出现各种各样生动的人物,故事,他们有喜怒哀乐,并且把观众也带入到他们的世界里。”香笙道:“那不就是戏么。”钟建平道:“对,就是戏,但电影是先进的戏,是推动人类进步的戏。”香笙笑道:“要说唱戏,我也会唱呢。可惜没见过电影。”钟建平道:“我不知道你会唱戏。找一个机会,你唱我听听?”香笙低下头去,道:“唱得不好呢。”钟建平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是麦小姐唱的,我便爱听。”两人慢慢地走在一处,香笙也不刻意躲他。中间路过一株千年大榕树,树下围着一群人,钟建平走过去看,见一个着黑袍子的男人,在给几个女孩子照相,他于是上前问明了,原来是县城新开的周记照相馆老板,找了几个女儿当模特,专门到这来取景成相顺便做做广告的。钟建平高兴坏了,同他讲好价格,便招呼香笙过来,两人站在那大榕树下照了张相,周老板通知他七天后到县城景明路18号铺子里取。
照相出来,香笙觉得肚子饿了,在路边摊买了两块烧饼,两碗豆腐花,吃完了,香笙道:“回去了吧,走了那么久,怪累的。”钟建平道:“不远就是关楼了,不去可惜。”香笙弯下腰去揉了揉脚腕,抬头看看他,咬着嘴唇,把下唇咬得红红得,道:“我是小脚,走路不方便的。你莫怪。”谁知道钟建平忽然一个猛子蹲了下来,拍着后背道:“上来,快上来。”香笙一惊非小,颤道:“我陪你走就是了。”钟建平道:“不要你陪我走,我背着你。快点,大家伙都看着我们呢。”香笙恨不得一头钻进那路边的灌木丛里去,然而她想了想,索性豁出去了,便趴在了钟建平的背上。
钟建平背了香笙,脚底下好似生了风,走得飞快,把香笙吓得不轻,一个劲喊他慢点,慢点。惹得沿路的行人商客纷纷盯住他俩看。钟建平一口气跑上了关楼,才将她放了下来。香笙看了看,觉得不甚稀奇,便道:“这关楼无非是城门瓦房,高高得建在山巅,叫人踩在地上讪讪得。”钟建平指了远处的城市,对她说:“你看这南边、北边,分别是两座城。一座是大余城,一座是南雄城。而这两座城,一座属于江西省,一座属于广东省。因此你站在这里,等于出了江西省,而到了广东省。”她怔怔地看出去,远远辨出那小小的沥青色的大余城,辨出更远处的家乡,绣花针脚似的小小的纵横交错的田地,和形如蝼蚁的屋宇。她长了17年,还未走出过这县城,今天竟然一只脚踏出了省界?她简直不敢相信。钟建平望着她道:“你应该外边多走走,多看看,世界大着呢!大余真是太小的一个地方,甚至中国也是太小的一块地方,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在地球上根本瞧不见。除了地球,还有宇宙,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奥妙无穷的。”她睁大了眼睛往外看,看到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那么小小的,失落的小城市,她看到自己浅陋的见识,狭窄的人生,忽然悲哀不已。出关楼时钟建平对她说:“香笙,我认为你应该看到更加广阔的世界,你应该……走出去。”香笙望着他深情而又真挚的眼神,点了点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香笙依旧妆扮齐整了,陪着钟建平在城里闲逛。逛了半日,不知不觉逛到城郊一片农场,农场里养着各类家禽牲畜,几头健硕的赭色的成年牛,正甩着尾巴散步。那家主人旁边还开着饭馆,专整治各种牛肉菜。钟建平随身一个包里,装着黄油,酱料和刀叉,他包下饭馆的茶房,向老板割了一包嫩牛肉,亲自下厨煎牛排,做意大利面条。他教香笙用刀叉,吃半生半熟的牛排,意面,香笙胃口小,加上不太习惯夹生的意面,只吃了两口,谁知道钟建平接过她的面,吃了个精光,肚子鼓胀起来,站立都费劲,一直休息了许久才能够走路。而香笙对于同他并肩走路并不排斥了,甚至到后来钟建平一直扯着她的袖子,她也随他去。饭后,两个人就沿着青砖的街道走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香笙听他说起他的见闻,上海街头的电车、画着外国女人的广告牌,学校里的大礼堂,偶尔还有结婚的男女到他们礼堂去举行仪式,女人穿着白纱的曳地长裙,捧着鲜花,男人穿着白西装白裤子白皮鞋,香笙说,那怎么吉利呢,但同时她又向往。他说起电话机,照相机,商场,轮船,火车,飞机,网球,赛马场,甚至外国人引进的女人的胸衣,她听得入迷,听得一双眼睛亮亮的,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不觉了。这样,到日头西沉时,他们走到了江边,钟建平道:“麦小姐,昨天你说你会唱戏,这里没别人,你唱给我一个人听好不好。”香笙便应了他,把随身的帕子拿出来盖在地上,让他坐下。她唱了一段《牛郎织女——到底人间欢乐多》:
牛郎啊,可是在碧云深处话知心?心愿相同情意深。
可记得宝殿之上遭遣责,你把无辜的罪名一人担承?
纵然把伤心的往事都忘却,应难忘“珍重”临行诀别声。
钟建平听完,觉得意犹未尽,央求她再唱一段,可是她说不唱了。那是年关将至的一个冬天的下午。
这之后,钟建平再没见到香笙出现。有一天晚上,崇文从苏太太家回来,抱了一个木匣子,跑到香笙的房间。他把那个木匣子打开给她看,里面有几张黄纸包的黑胶唱片,一块沉甸甸的怀表,一把绣着丁香的团扇,一支金属色钢笔,还有一封信。崇文道:“建平哥让我悄悄交给你的,他说他明天要回上海去了,一早在渡口坐船。”香笙不说话,他又道:“这几张唱片建平哥说如果你肯,我可以拿去。姐?你肯吗?”见香笙眼圈红了,他急忙说:“不肯就算了。那你保管着吧,一样的——只是我很喜欢。”香笙道:“你拿走吧。”崇文欢喜得跳起来,又将信将疑:“真的么?放在我这里?”香笙道:“你喜爱的,一并都拿走吧。”崇文道:“我就要唱片,别的什么也不要了。”说着,生怕她反悔,飞快地把那几张唱片拿在手里,欢天喜跑出去了。
香笙随便披了一件袄,抱着木匣,走出沁心阁,沿着芍药栏一直走着,心里面一阵阵的怅然若失,仿佛有人拿着刀,一刀一刀剜她心口的肉似的。她想起李太太说的话,钟建平那样的少爷,看上她无非是一时兴起,马上他要念大学,他要留洋海外,他会碰见形形色色的女人,很快会将她忘记,他们是绝无可能的。栏内挂着一条红灯笼,连花园里的大树上也挂着纸扎的小灯笼,喜庆的春节快要到了,而夜风刮在脸上刺剌剌的。香笙想着把那匣子里的东西找个地方埋了,可是走过许多地方都觉得不合适,转了一圈,又走回竹林那面来,找到上回钟建平教她认字的地方,拿一片碎瓦,挖了个深坑。她把匣子放下去,把匣盖打开,趁着月光,想最后看一眼那些东西。看到团扇底下黄色的信封,想了想,即使自己不识字,也要看一眼。她拆开信封,里面除了一封信,还有一张黑白照片,是上回在梅关古驿道大榕树下照的,照片上的自己抱着那件大坎肩,头上戴着礼帽,下面穿着棉裤,土洋结合,不伦不类。而钟建平站立一旁,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肆意得笑着,眼睛斜斜的看向她。她哆嗦着展开信纸,见上面用钢笔写的斗大的六个字,她仅仅认识的六个字:
麦香笙
钟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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