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六月廿八,已至盛夏,天气炎热,屋子里闷得慌,崇义趴在窗前,望出去,就望到那几株月桂。今年的桂花开得早,空气中全是那股香气,甜甜的,混杂着太阳和雨水,飞鸟和云朵的味道。使他想起一个人,他的大哥。大哥最喜欢吃绿萍丫头做的桂花糕,真的好吃吗,其实也就那样,他就不怎么爱吃。可如今两个人都不在了,他倒有点怆然,上次吃到桂花糕是什么时候?是几年前了罢,一片还没有吃完,咬了两口,就扔回钵子里了,还是大哥捡起来,乐呵呵得放进嘴里,他如今在哪里?是否也想念着绿萍丫头做的桂花糕呢?
水仙这时候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惊叫一声,就把他的思绪打断了,“我的祖宗诶,你怎么爬起来了!”崇义有点不悦:“大惊小怪做什么,我已经好了,你看,一点问题没有!”他故意原地转了一圈,又跳了两下,水仙赶忙上前抱住他,“快别疯了,躺下吧,叫太太发现,少不了一顿骂!”这一抱可了不得,崇义觉得又暖和又舒服,要她抱久些,嘿嘿得笑,水仙赶忙放开他,气得脸也红了,囔囔道:“你再这个样子,我只好让太太另找人伺候你了。”崇义笑道:“另找人?霜儿么?还是娟儿?”水仙道:“就是陈妈来替了我都行,我不要伺候你了,我伺候四少爷去!”崇义道:“那可不行,你说什么我听就是了。”他说着一骨碌滚上床,侧身躺好,望着她笑,末了问道:“你一个人伺候我们两个人,累不累。”水仙道:“不敢说累,却也没有其他姐妹那样悠闲。”崇义道:“我也是这样想,要不我和妈说说,给崇孝另寻一个,把你派给我。”水仙道:“你另寻一个好了,我还是愿意服侍二少爷。”崇义道:“他有什么好?顶没骨气的一个人。”水仙不做声。他又道:“如今他在学堂里,这也没外人,你坐到我旁边,和我说说话,给我扇扇风。”水仙道:“我可没那闲工夫,外头一堆事等着我干呢!你乖乖躺着,别生出事来,我就要拜三拜了!”说着,就要往门外走。崇义一骨碌翻身跳起,抢先把门给堵住了,就是不让她出去。板着她的肩头,将她拉到床边,哀求道:“好水仙,你给我扇扇风,床上这样烫,我根本睡不下。你给我扇着,我睡着了,也就不劳驾你了。”水仙拗不过他,只好坐下来给他扇风。扇了一会子,崇义还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她手也举酸了,正是这个时候太太走到连廊上向楼下喊金珠,没人应她,水仙跑出去听太太有什么吩咐。李太太让她把金珠找到跟前来,仿佛是有很要紧的事情,因此她跑得很快,在园子里撞见霜儿,霜儿问她急着跑什么,她说太太急着寻金珠,霜儿道:“你别忙了,我正要去向太太汇报。”李太太这时候也走出园子里来,看见霜儿道:“我这记性真坏了,明天就要上丫山,至今还没有同香笙去说!”霜儿道:“我昨儿已和金珠讲过,天还没亮他就上山接人了。”李太太笑道:“你办事总是很好。”她很满意,还要问什么,霜儿已说在她前头:“我刚刚把香笙的屋子收拾过了,她过来就可以住。”李太太点点头。
香笙自从有了身子以来,除了每天早上起来要吐,其他一切如常。她四肢纤细,皮肤白皙,近期两颊反而愈加红润,人家都说她怀的大概是个女孩子。邮政所的工作已被罗先生退了,她赋闲在家,无聊得厉害,有一天,罗先生不知从哪里借来一部留声机,两张黑胶唱片,吃过晚饭以后放给她听。两个人坐在连廊下乘凉,月光像一块巨大的纱帘罩下来,那光就着夏夜的风,是温热的,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罗先生给她扇风,山里蚊子多,一只只泼辣得很,他把腿伸出去,扇子在她身子上下轻轻拍打,没过几天,他手上腿上全是蚊子叮的红包,被他抓破,结了疤痕,香笙发现后,又好气又好笑,从此不肯坐在外面乘凉了。
罗先生说孕期听音乐,将来对孩子很好,她觉得好笑,那个小人,兴许耳朵都还没有长出来,怎么会听得到。罗先生一口咬定,说这叫“胎教”,她也就笑眯眯地听下去,有几首熟悉的音乐,早几年她在苏太太家听过,那时候她还被人称作“麦小姐”,如今她已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那时的记忆已经开始褪色了,那个名字,她竟可以心平气和地想起了,简直不可思议。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想必他也已成家,也许要做爸爸了,像她一样过的很好,有人照料他,陪他听曲子,在夏夜的月亮底下乘凉,是啊,这样多好。他走了,她再也没有走出去,不也皆大欢喜吗?她这样想着,抬头看见罗先生正对着她笑,她也笑,把手伸过去叫他握着。
麦小姐消失了,这世上只有罗太太。
这一天,罗玉凰一大早接了一个电话,很急着出了门,香笙起来时,屋子里已空了。香笙照常收拾屋子,收到一半,忽然听见对过理发店里人声嘈杂,再一听,女人的嘶吼小孩的哭喊男人的辱骂混在一起,好像有许多人在打架,情况不妙,她走出去看,只见丁大姐抱了两个孩子坐在门边大哭,理发店里乱做一团,几个大汉将里头像样点的家具全数往外扔,香笙跑过去,正是一个椅子飞将出来,差一寸砸在她身上,惊魂未定时刻,又是一面镜子嘭的一下落在她身旁,镜片四处飞溅,她还来不及闪躲,手臂上就被划了道口子,乒乒乓乓不停,围观一个大姐见她手臂上血落下来,就是一声尖叫,里边一个光头大汉转过脸来,见伤及无辜,对方又这样穿着打扮,想来不是寻常妇人,怕别是哪位官太太,心下一个紧张,呵斥了众人暂时收手,香笙顾不得许多,依旧走过去扶起丁大姐,拿眼看屋子里几个人,鼓足了气力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头大汉歪了歪嘴,指了丁大姐道:“她男人欠钱不还,我们当然要使点手段!”香笙道:“既然知道他们还不上,砸人家屋子有什么用?”光头大汉一步跨到跟前,香笙心下一颤,怕得要命,本能抬手先护了肚子,血水滴在她粉白丝绸的裤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红印。
人群里有人叫了一句:“罗太太!”香笙顺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刘姐,正在拼命得伸长了脖子望着她这里,香笙见光头大汉停了脚步,也是愣在了那里,眼睛还钉着自己看,她怕得手心冒汗,大气不敢出,心里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空气静得厉害,这时候又听见刘姐在同人说话:“连局长儿媳妇也敢打,啧啧啧,了不得!”光头大汉一听,攒好的气势立马消了下去,说出的话也带点结巴,转脸向丁大姐道:“我们也是在这条道上混饭吃的,你男人欠钱不还,人家雇了我们来,咳!”说完又转向香笙,抱拳道:“这位夫人,多有得罪!”大手一挥,带上几个兄弟走了。
众人皆散去,香笙这时候才感觉手臂火辣辣地疼,丁大姐依旧坐着地上不肯起来,低着眼睛哭啼,话也不说一句,哪里也不去看,刘姐不知从哪里拣来一把烟灰,把香笙手臂抢了过来,伤口上一撒,自己倒像个没事人似的,搀着香笙就往对过走,边走边说:“你管她做什么呢?赌这样东西,最是个无底洞,我看她们家是走到头了。”香笙心里一沉,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回头去望那对面的铺子,她不信,丁大哥那样老实一个人,怎么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赌徒。刘姐道:“别看了,你这样帮她,她也没多看你一眼,这种人还是离远点的好。”将她送至屋内,自己又去请了大夫来替她包扎伤口,风风火火地,替她把后院的衣服也洗好晒上了。罗玉凰请她对香笙多多关照,时不时给她点好处,她也算是尽心尽力。
那个早上,晨光刚刚普照大地,早肆的吆喝声刚刚响起,真是漫长的一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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