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行,”子留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怎么,觉得兹事体大,我薛子留做不了决定?”
“没有瞧不起子留的意思,可这件事,的确需要将军做决定吧。”
“无所谓了,将军与我早早就想过这件事,入京做‘质子’嘛,将军当年也经历过,更何况......”玩世不恭的表情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那个孩子,注定不能平安啊。”
徐寿山沉默着。
薛子留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到他身侧:“不止有云煌一家吧?朝廷的天使大人们,现在应该在各个诸侯宫殿里游说吧?”
“真是......昏君。”他叹了口气。
“子留!”徐寿山低声呵斥,“有些话不能乱说!”
“算啦算啦,大人物的事情,我插不上手,”薛子留转身,随意地挥了挥手,“礼节也尽了,宴席也该散了,徐大人走好不送,恕在下失陪。”
天青色的身影跨出了屋门,逐渐远去,楼里从属云煌的作陪的官员也告退入了帷幕,楼旁环绕的甲士一个个退去,最后隐入了黑暗里。
徐寿山长出了一口气,苦笑着坐下。
“没想到这么容易。”有人在一旁轻声说,“有些意外啊。”
徐寿山看去,见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坐在坐席上,修长的眉眼含着温润的笑意望着他。他对这个人有印象,是燕京某个权贵推荐进来的人,如今看来应该是公卿之后吧。可是那一双眼睛......却不像是燕京那群整日呼鹰嗾犬游手好闲的纨绔,一路上总是含着温润的笑意,可看进去又感觉那对眸子里冷冰冰的没什么感情。
“简单?不见得......”徐寿山看着薛子留消失的地方沉吟着,“塞北之狐薛子留,这名号可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只是不知道这次他为何答应的那么果断。”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他抬头问道。
年轻人整理衣裳起身行礼,微抬着头,眸子里亮起清冷的光:“在下鲁践,见过天使大人。”
墙角的蜡烛被人挑了几次,勉勉强强维持着一丝光亮,照着这间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一层阴影。
最上面是一张木椅,上面坐着一个男人,脸庞隐在烛火的阴暗里,前方立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垂着头一言不发。
男人也沉默地喝着酒,一时间房间里只有吞咽的声音。
良久,他开口打破了沉默:“好久没见到你了吧,阿钺?”
孩子没有回话。
男人默默地看着他,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想起自己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在草原上策马扬鞭的时候,他的眼里只剩下刀光剑影与羽矢纷飞,战场上的男人没时间想太多,也许在你分神的下一刻就会有弯刀划破你的喉咙。然而当硝烟散尽之后,他便难以避免的牵挂起一切事物,这个孩子......他是自己的儿子,百年之后,在自己灵堂前痛哭的会是他,他身上永远流淌着自己的血液,只要他还活着,自己便没有死亡也没有被遗忘,所有人都害怕遗忘,那是天神对世人的惩罚。
可是......这个孩子,真的会那么做吗?已经多久没有相见了,半年,还是一年?
他伸出手去,想要抚摸男孩的头,却被男孩躲了开。
那只手尴尬的悬在半空中,孩子并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
手缩了回去,男人一口喝干杯中的酒,俯下身去,明灭不定的烛火映出他深深凹陷的眼窝。
“原谅父亲,阿钺。”男人沉声说,“我不得不这么做。”
男孩突然抬起头盯着父亲的眼,父子俩近乎一模一样的黑色眸子像是陨石般相撞。
“像极了你的母亲。”男人说道。可这双眼睛却随我,他心里想。
男孩又垂下头去,眼帘低垂。
男人把杯子向桌子上一摔,“咚”地一声,男孩身子一抖,眼眶有些泛红。
“哭!你只知道哭吗?”男人突然吼了起来,“嬴钺,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谁?”
他上前抓住了男孩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泪水在男孩的眼眶里转来转去,最后留在里面,没能掉落下来。他努力睁大眼睛是视野变得清晰,男人黑色的眼睛在他面前瞪大,里面像是有着乌云,随时都会放出雷电击垮面前的一切。
“我是......嬴钺。”颤抖的声音近乎哀求。
“再说一遍!你是什么?嬴钺又是什么?”
“我是嬴钺,我是......嬴氏家族的男人。”声音大了起来,嬴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男人松开了手,面色恢复平静:“那好,现在家族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你该怎么做?”
嬴钺跪倒在地,他颤栗着回答:“我会倾尽所有去做,哪怕......”
“哪怕什么?”男人声音再次变得严厉。
“哪怕付出生命,哪怕失去一切。”
“就是这样,”男人坐会椅子上,按压着鼻梁,挥了挥手,“出去吧,明天子留先生会告诉你要做些什么。”
男孩默默地叩头,转身离去。他走到门前,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不是一直想找到你的母亲吗......这次回来,我告诉你她在哪。”
蜡烛忽的一闪,男孩的身影已经出了门,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夜晚鸣虫的声音将其掩盖。
“将军这样教育孩子,怕是不妥吧?”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旁边的帷幕被人掀开,天青色的身影走了出来。
男人依旧坐在椅子上,闻言答道:“习惯了,这孩子本就不与我亲近。”
“将军应该是草原上的人,木楼实在不是您的居所啊。”薛子留叹了口气,望向嬴钺离去的地方,“少将军也算是我看大的,恕我直言,您这样对他,怕是心中对您已有怨气了。”
“不希望他能变成绵羊,只是如今看来,怕是连羊也成不了。”
薛子留看着椅子上的男人,此刻的他佝偻着腰,脸上的皱纹在烛火下异常明显,高耸的鼻梁像一柄利斧,劈斩尽这个男人心中所有的畏惧,而现在他的眼睛黯淡无光,他只是对待孩子手足无措的父亲,不懂怎样教导孩子,不懂怎样与孩子正常沟通,他只是个失败的父亲,至少现在是。
“将军还是没放下九年前的那件事?”薛子留问。
“不止。”男人低声说着,“子留忘了么?五十年前,我们都不是云煌人啊。”
他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我不是个好父亲,可我已经将一生奉献给了云煌,只希望阿钺可以理解我。嬴家的男人,生来便注定了要回到那里!”
话里仿佛有千钧雷霆,酝酿在九天之上,随时都会降落。
咸亨十一年,燕平帝佟昱下令,召各路诸侯派遣子孙入燕京伴读,是年,大燕的天下披着祥和平安的外皮,向世人逐步展露了染血的獠牙与贪婪的胃口,乱世的烽火将燃未燃,彼时没有盛世繁华的牡丹,可天下的公卿依旧挎着玉石雕制的刀鞘,吟着动人的俳句,人们还不知道,历史会以怎样的面目潜伏在前方的黑暗之中,要走过这一段时光,究竟需要付出多少生命,多少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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