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定戎衣答话,使节抢先道:“三十年前定将军领兵时,我不过是我家陛下身边一小卒,年华易老啊,将军已经满头华发了。”
他对着之前的武将赔了个不是,然后右手搭在左胸心脏位置,对着御座上的皇帝弓腰行礼,身后的几名副使也有样学样。
“为何不跪?”皇帝没有回答他们的礼节,反而出声问道。
“大荒与大燕礼节不同,我部中人只对父母族长下跪,”使节垂着头答道,“还请燕国陛下见谅。”
“朕不追究真假,你们北荒人向来说话直接,不如朕也省去那些繁文缛节,”皇帝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北荒此举,意在何为?”
“我国来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我部仰慕燕朝礼节之重,生活之富庶,特请求归顺,”使节对着满朝文武说道,“诸位或许没有去过大荒,或许领兵去过大荒,赤契铁斗胆请问诸位,心中对大荒作何感想?”
皇帝瞄了一眼定戎衣,看见老将军安稳地站着捋着胡须,便对朝中大臣点了点头:“北荒使节既然如此问了,爱卿们不妨说出心中所感。”
定戎衣率先出列,抹了把胡须笑道:“老臣就仗着自己年龄大先说了,诸位同僚莫要怪罪啊。”
“老夫第一次去北荒,是五十年前,老夫为先帝亲卫麾下校尉,那时的北荒,怕是没有现在繁盛吧?”他最后一句问向赤契铁,却没等答话就继续道,“在去之前,我以为北荒会像它的名字一样,荒凉无垠,所以当马蹄踏上北荒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了不同。北荒的草肥美鲜嫩,马蹄踏下去就会有一股草液喷出来,成群的牛羊像云彩,兔子在草地上钻来钻去,秋来时节满地都是奔驰的黄羊,旱獭躲在洞窟旁看着天上鹰隼的动静。”
“若是没有人,北荒的确是世外仙境。”定戎衣叹了口气,“可是......在草原的背后,是一片荒漠,廖无人烟的荒漠。”
“五十年前,就已经是那样了。”赤契铁道,“您不知道,现在更糟了。”
他语气变得沉重起来,眉眼低垂,“五十年了,草原已经不像草原了。夜里群狼环伺,昔日铺天盖地的黄羊现在是铺天盖地的蝗虫,兔子和旱獭把地咬得千疮百孔。牧人们已经活不了了,冬天的时候牛羊吃不上草,整日整夜的哀鸣,我听了都要哭。”
“不知还有谁去过大荒?各位大人们,还有什么想说的?”赤契铁道。
一个瘦削的身影出列,看身量还是个孩子,他沙哑着声音道:“陛下,定老将军五十年前领兵赴荒,所见所闻皆为将才谋略,不如听一听平常的北荒,或许有些不同。”
“哦?是勾吴侯朱方的儿子?”皇帝看下面华服之下的孩子有些脸熟,出言问道。
“陛下还记得家父?”男孩子喜出望外,跪在地上问。
“倒是没忘。”皇帝漫不经心的答道,“你家封地在吴越,离北荒几千里,你能说什么?”
孩子伏在地上,侧头看向人群之中,眼里恶毒一闪而过,“小臣自然没有去过,可在诸侯世子之中,有一人去过,不仅去过,还与北荒关系匪浅。”
“是谁?”皇帝来了兴趣。
“云煌少将军---嬴钺!”男孩子难以压抑声音里的兴奋,他扭过头用余光恶狠狠地锁定人群中那个略显纤细的身影。
今日定要报一鞭之仇!
嬴钺没听见所有人的对话,在定戎衣描述自己对草原的看法时他便开始走神,仿佛那漫山遍野的绿色又向他涌来了,草原上吹拂着清风,牛羊的身影在青草遮掩下若隐若现,突然天黑了下来,一串火光耀眼,如同龙一样狰狞地飞舞着逼近,那是一队骑士,他们身披皮甲,边上点缀以猛兽皮毛,手里的钢刀像獠牙一样冰冷。
“阿钺......阿钺”女人急切的呼唤在耳边响了起来,那是......母亲?
是的,那就是母亲!
嬴钺疯了一样叫喊起来,回应他的是惊雷般的蹄声与粗野的呼喝,再没有那个轻柔的声音,没有了怀抱,没有了决绝的吻,梦里的女人眼角流下两行血泪。
剧烈的疼痛席卷他的脑海。有人推了推他。
“阿钺......陛下叫你。”熊澜在他耳边轻声说。
嬴钺不知所措地抬头,皇帝饶有兴趣地从御座上投下视线,前方跪伏着一个瘦瘦男孩子,脸上一道新鲜的伤疤,眼里泛着得意与仇恨。
“嬴钺......”皇帝轻声念着嬴钺的名字,像是在把玩这两个字,“朱小子在问你,你对北荒有什么看法?”
“出列啊,少将军。”窦左在一边轻声催促着,“陛下在问话!”
满朝文武的的眼睛像是钉在了这个孩子身上,连带着北荒使节的眼神也变得有兴趣起来。
面对着天下最顶尖的一群人,顶着他们如山一般厚重的气势,嬴钺艰难的迈出一步,不知所措起来,熊澜躲在人群里冲他腿弯处踢了一脚,嬴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与琉璃地砖相撞,疼痛像针扎一样让他清醒了过来。
“小公子不必慌张,直说就行。”使节尽量柔和地笑了笑。
“少将军可能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云煌毕竟偏僻,也是情有可原。”勾吴侯世子嘴上为嬴钺辩解着,眼神却充满了挑衅。
那样的眼神好像一朵火苗落入嬴钺干涸的眼里,瞬间点燃了他关于云煌的一切记忆,梦里的女人......从火焰里站起身来,冲着他张开炽热的怀抱。
“我不喜欢北荒。”嬴钺突然说道,他身子还在轻轻颤抖,说不出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我们家一直在与北荒打仗,死了好多人。”
“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呢?大荒的勇士从不怕牺牲。”使节勉强笑了笑。
“大燕的男人也不怕死。”勾吴侯世子趴在地上插话。
“那如果是你的爷爷,你的祖母,你的母亲呢,如果所有爱你的人都被人拿着刀一刀刀砍死,你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可是你却无能为力!”
“我很抱歉......”使节不知该说什么好,面前的孩子红了眼眶,却拼命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我们......都是要活命的。”
“所以就杀死别人爱的人,去拯救你所爱之人?你认为这是正义?你认为这是迫于生存不得不做出的决定?父亲告诉过我,北荒虽然有大片大片的荒漠不能活人,却也有大片大片的草原可以放牛放羊,既然能够活,又为什么不甘?为什么要让别人死呢?”
“为了......更好地活着。”使节看着这个激动地语气颤抖的男孩子,也略微激动了起来,“当你一辈子活在干涸缺水缺少粮食整日里与牛羊为伴的生活,你便不会想太多,可若是你领略过一天......哪怕一天更加华美的生活,你便不再甘心一辈子蜷缩在那样阴暗偏僻的角落,我们为什么会南下,因为抢夺......抢夺可以让人们不劳而获,不必再忙于牛羊的生育,不必再漫山遍野地跑马......你懂吗,你懂吗!”
“赤契!你失态了!”定戎衣猛地大喝一声,打断了赤契铁的话,这位北荒的使节抹了把脸,“小将军......原谅我们。”
“其实......北荒的草原是极美的......”可是嬴钺仿佛陷入了幻想,没有听到他的话,“春天的时候站在阁楼上,看见漫山遍野狼趾花开放,下去打个滚能沾满一身草籽,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夏天的时候骑着小马看牧童放羊,成千上万只羊可能是一个牧民姑娘的嫁妆,秋天草木枯黄,旱獭出洞,夜晚凉风似刀,窝在木屋的炭盆旁边盖一条毯子,暖融融的就会睡着......”
皇帝唤了他几声,无人应答。熊澜立马出列,一把拽住嬴钺袍袖,把他揪进了人群里。
皇帝眉毛挑了挑,没说什么。
“小将军年纪虽幼,却也是性情中人,来日若有幸草原相逢,我赤契必将款待。”使节笑了起来,而后面色变得凝重,“我部除了归附,还有一事要向燕国陛下禀报。”
“哦?”皇帝不可察觉地看了定戎衣一眼,对上老臣的眼神,君臣二人福至心灵,点了点头。
“大概两年前,有人找上我家陛下,他们自称手中藏有利器,我家陛下问他们名字,他们却说自己乃无本无根之人,只有一个名字———”赤契铁语气沉重,他瞄了一圈,人人表情各异,“荧惑。”
这两个字仿佛存在什么魔力,定戎衣倒吸一口气,急忙问道:“北荒皇帝有说什么吗?”
“荧惑守心。”赤契铁一字一顿地道。
“荧惑......守心......五十年了......他们,还是回来了。”定戎衣整个人突然垮了,他的身形仍旧挺拔,可是却透露出一种颓废与惊惧,上一刻他还是耄耋之龄仍可上朝堂可披战甲的绝世老将,这一刻他便突然丢了刀剑卸了甲胄,连眼神都变得平凡,所有岁月给予他的锋芒好像被突然攫夺,他只剩九十余年的沧桑与逐渐失去活力的躯壳。
“老将军......老将军”同行的武将急忙搀住老人,他们都是年青一批将领,年龄大概在四十至五十之间,大多是将门之后,虽上过战场,也只是对付一下乱民山贼,五十年前的旷世一战向来只是街头巷尾说书人口中的熟词。
“陛下,要变天了......”他瞪大浑浊的眼,颤巍巍地说。
“定戎衣,别以为仗着陛下的恩宠和年长,就可以说这样的混账话,你什么意思,这是要砍头的话啊!”窦左跳起脚来大喊。
“窦左你给朕闭嘴!”皇帝听到定戎衣的话身子一歪一脚踹在了窦左身上,急忙问,“将军请讲,快讲。”
“五十年前的荧惑......我们称其为......‘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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