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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四十、死别 中

夜里下过一场春雨,稍稍浸湿了地面,黎明的时候天就放晴了,这时候太阳红红的刚升起来。

晨烟里,一个抱着满怀报纸的小报童一路快跑着,脚下的布鞋踏在浸湿的地面上啪哒啪哒奇异的响亮,像是耳刮子打在了谁的脸上。

跑到一栋高档住宅前,小报童方急急收住了脚步,顾不上多喘几口气,一面嘴边呼哧呼哧,一面已经熟练的动作从臂弯上搭着一搭报纸上抽出一份来。

“老爷,这是今天的《申报》。”走到盘花铁门前,他把报纸从铁门栅栏里递了进去。铁门后已经有公馆里的一个佣人等在那里了。

灰布长衫的男底下人接过报纸,小心的拿在手里,转身迈着很快的步子穿过花园,往面前立着的那栋白色流线型的洋楼走去。

二楼的一间房间里,一扇开敞着的玻璃窗前,公馆的主人沈新南正面窗静默的站在那里,右手下撑着一只手杖拄在地上,他右腿上的伤还没好。他喜欢雨后洗尽纤尘的空气,微微带着点湿气,清新的没有一点杂质,很恰合现在他的心境。

他终于把韵柳安然带回了上海。这一路走来,他爱她爱得真的很不容易。无论是他,还是韵柳,都已经经历了太多。也许一切真的可以就此画上结点,他可以从此给她幸福安定的生活了。也结束他自己这些年来地孤独,就像他最初所期望的那样。……

“先生,”那个灰布长衫的佣人走了过来。新南稍顿了一下,定了一定心神,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略转过脸去看见那个男底下人躬身把一份报纸递了上来,“刚送过来的。”

新南右手拄着手杖,转身走了两步。在窗边摆着的一张*背椅上坐了下去,一面左手去接过了报纸。刚展开报纸放在眼前,他的眉头却是深深的皱了一皱,赫然入目地第一条报道就充满着血腥味。

就在昨天晚上,工部局的一位董事吕毅仁,被枪杀在自己家中,一家老幼也没能幸免,不止于此,这位董事名下的工厂也遭人纵火烧毁。新南记得这个人。曾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一个很有良知的中国人,恐怕也正是他的良知招来了杀身之祸。

新南拿着报纸的手显得有些沉重的落了下去,“这是乱世。”他想着,抬起眼去望着窗外。窗外花园里,花树新生的绿叶子在春光下熠熠闪着光。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好地有些可耻。……新南紧闭的嘴忽然硬成了一条线,随即就见他突然猛地一甩手——

“哗啦!”一声响。手中的报纸被他一把挥到了地上去。两手转而叠放在撑在两腿间地上的手杖上。漆木手杖地头端被他不自觉的狠狠抓紧着,他坐在那里的身子也紧紧绷住了,沉沉的目光直直瞪视着前方——正当他认为尘埃终于落定,从此可以安定下来的时候,时局地动荡却又在他地心上投下了一块阴影。

眼下上海地大环境已经越来越不安定了。报上频频读到日本浪人捣毁中国商铺的消息,中国人自己却还在内讧,自相残杀。16K.手机站不过,这还只是其一。刚才那条报道更让新南敏锐的觉察到了一种切身地危机,——这位工部局的董事很有可能是死于政治暗杀,原因只有一个,和共产党走得太近了。

照现在这种局势演变下去,他不得不开始担心起自己乃至自己这个家日后的命运。隐隐,沈新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一种不安,一种命运不能由自己掌控的忐忑。

身后,韵柳放轻脚步缓缓走了过来,鞋尖轻触到地上落着的几张报纸时,她停住了脚,弯身下去把报纸拾了起来。当看到那条报道时,她的心也寒凉的颤了颤。随即,她抬起脸,担忧的眼神朝窗前的新南看了过去。……他默不作声坐在那里,心事沉沉的目光透过窗子深沉的望着远处。春日的暖阳虽透过窗子落在他的身上,但那暖阳与他无关,他一脸凝重的神色深透出他内心里的阵阵寒凉。

忽然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轻轻的放在了自己的肩头上,新南收回心神,转过脸去,看见她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旁。他看着她,微微笑了笑,很小的笑,只在嘴角淡淡停留了一下,眼神却掩饰不住的更黯然了几分,显出了更多的心事来。

他伸一手去把她的手握住了。一握住她柔软的手,立即感到那一种温柔的气息,一份不忍割舍的温度。他把她的手轻轻一拉,韵柳顺势依着他,在座椅的扶手上坐了下去。一抹暖阳透过窗子射进来,正斜斜的落在了她的旗袍上,白底子的薄丝料子,上面恰到好处的点缀着几朵紫色的花团。……那一份再难割舍下的温柔的气息忽然浓浓侵进了新南的心里,让他坚实的心一阵瘫软,他默不作声伸出一只胳膊,绕到韵柳的背后去忽然把她搂住,让她更紧的贴着自己。……一切惶惶的不安定中,唯有她能让他的心踏实一些,安定一些。

这样紧贴着他,韵柳感觉得到他紧实的身体紧紧的绷着。

“是在担心什么吗?”她轻声去问他。

“之前,”新南竭力平复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坚持不让自己投身江湖,就是想过平定的日子,不想沾染江湖的血雨腥风。”他搂在她肩膀上的手深深抚摸着她的肩头,“尤其现在有了你,更让我想要安定下来。”

“但是,……”说到这里,他忽然稍稍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低语地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思索:

“现在是乱世,乱世里,哪怕坚守自己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的底线,可能都会需要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

韵柳的眉头禁不住微微一蹙,她深深的看着新南。由他的话,她不由得想起了刚才报纸上看到地那条报道。虽然不知道他具体担心的是什么,不过。从他的眼神、他的话语里,她隐约能感觉到他的心事有多沉重。

“我知道你不会怕,我也不怕。”她娇小的脑袋轻轻去磕在他的肩膀上,一面轻声对他说,“不管以后还要经历多少的风雨,我都会陪着你。16K.电脑站

听见她的话,新南地胸口遏制不住猛然震荡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侧过身去深深的把她搂住了,让所有尘事不堪的无奈与苍凉都深深消融在她柔软地身体里。可是。越是搂着她,心里也越是有一缕无法挥去的哀愁掣动着他的心,——他以为他能很好的照顾她一辈子,可是现在看来。当初让希源带她走,是不是对她更好呢?……

不经意的一抬眼,满眼地太阳光,春日地暖阳正照了过来,黄黄地。暖暖的。让人有些睁不开眼。不过一面心里也知道。这块太阳光很快就会溜走的,并不能多留很久在他们地身上,难免有些悲哀。

韵柳感觉到他不断的用力想要更紧的把她贴上他的身体。更紧一些,更紧一些,……那份难以言尽的不舍让她心里猛然酸楚着,想说什么安慰他,却又说不出来,只有伸开双臂也去把他紧紧搂住。……

这时,门外过廊里传来一个佣人的脚步声,渐渐过来了。韵柳不由得略挣了挣,想起来。

“别动,”他却声音有些迫切的喃喃说,“别动……”一面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他真愿相拥的这一刻能拉长到永恒,他和她再也不用分开。……

“先生,”那佣人立在门口,看见屋里的情形,没敢往里进,低着脸通传了一句,“纪先生和于小姐来了。”

佣人的话音刚落,韵柳同时感觉到新南的身子明显的僵了一下,紧随着,他慢慢把她松开了。离开他的怀抱,转而看见他的脸时,发现他的神色有一些凝重,韵柳的心也随着沉了沉。刚离开他,在地上站定脚,纪金和帛颜已经进来了。

新南听见脚步声,朝门转过了脸去,目光扫过纪金的时候,他的脸色明显肃严了下去。

“外面阳光不错,”他随即转向身旁的韵柳,轻声对她道,“韵柳,你陪于小姐到花园里走走,我腿脚不方便,就不出去了,和纪先生在这里说说话。”

虽然他竭力平定着自己的神色,却更让韵柳感觉到了那份不安。她很想知道他究竟在担心什么。可是,她心里明白,他因为不想让她也跟着一起担心,所以才并不愿意告诉她。将一声低叹收进心底,韵柳勉强笑了笑,和帛颜转身出去了。

“看过那条报道了?”两个女人出去了之后,纪金向新南走过去,当看到搁在桌子上的那份《申报》时,他沉声问新南。话音里,显是知道新南明白他指的是哪条报道。

新南没有给出回答。

“知道是哪路人做的吗?”停了一会儿,他却是径直就问纪金。

纪金微微一仰脸,极轻的叹出了一口气。

“青帮。”随即就见他微微动了动嘴,从牙齿缝里冷冷的吐出了两个字。

新南眉头微微一拧,眼神中露出了很深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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