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傍晚终于到了武汉。
那班车从镇上捆绑好物件,再回到县城的车站,等候上了人准点出发后,又沿途带了些乘客,逢村过集,上上下下,等车箱过道上的货物和人都堆挤了,才一路大声按着喇叭只下不上,经由省道终于上了107国道,径直开到了武汉市内。
车顶上司机允许带的货捆得太多,师傅不敢进站,就停在车站前的路边,让马知元和其他多带货的人先下车,去找人先卸了货。
马知元下车找到老乡彭仕阳和同事们,汇合了一起将车上的东西卸下,四个孩子们也力所能及地帮忙。又是高高地捆了三大板车,还有些零星的小行李几个人拎着,一行人拉着车上了街。
车站离他们爸爸住的单位宿舍有近十多里路,坐公交车得转一趟车,也得二十多站路。亏得马知元与老乡、同事们关系好,他们竟借了三辆板车来回走着帮忙搬家接货。
刘家翠带着孩子们跟着车,一路走着回马知元的单位。
单位作为一个“长航”辖下的一个工作段,按行政级别约是科级单位,此时并没有单独的员工宿舍区,只有办公楼的三楼顶层有几间单身员工宿舍。单身员工宿舍里再也腾不出来一间空房子能容纳马家两代6口人住下,只好安排他们住进办公楼的地下室。
马知元当年的单位在汉口长江大堤之外,位于现在闻名遐迩、风景如画的汉口江滩公园的地段。那时汉口城区内的江堤还只是一截截的土堤,堤上堤外荒芜如野,并不是现在钢筋混凝土结合了花园的样子,一派绿草红花、枝繁叶茂、春秋风景各异的风光。当年的江堤外大部分是荒滩,满目黄红中夹带蓝绿的江水与边黑紫的细沙,偶有芦苇在风中摇曳。
一般的小码头只有趸船和栈桥,大的码头才建有房子,马知元的单位正是一处大码头。马知元的工作单位与汉口船厂邻近,从他单位沿江滩可绕着走过去,船厂是沿江岸的一大片厂房,既造船也修船,是现在汉口江滩公园的核心区。
马知元的单位是堤外的一栋砖瓦小楼,一二层办公,三层是单身宿舍和会议室。三层楼的门前是一溜一百多米的水泥马路,之后就是土路,连通栈桥和趸船。当年的趸船总常年停泊着两三艘或更多单位里的船,也间或接纳外单位的船停靠,这些船停好后在岸边扎了锚,并用钢缆将船的首尾与趸船或其他的船绑在一起,在江面上随波晃荡。
三层楼的地下室隔了四五间房,当仓库用,稀稀拉拉堆放一些油漆桶或防汛的麻袋等不常用和笨重不值钱的杂物。马知元回家前就和单位即将退休的库管员以及老乡、同事们一起清理了东西,稍微值钱的堆进了另外两间房,锁了。腾出两间空房给他们住。地下屋只住他们一家,房间面积大,算宽敞。
这是上世纪6、70年代的建筑,防水隔湿工艺差,也不通风,汛期水位高就十有八九将地下室淹没了,因此地下室异常潮湿,梅雨天或连阴雨时,被子似乎能扭出水来,刘家翠日常洗衣后,跟单位单身汉一样,将衣物拿到三楼顶的平台上晾晒,那里支了好多简陋的晒衣架。每有阳光灿烂的日子,刘家翠就将全家人的铺盖甚至当季不用的衣物和厚棉絮也都抱上了天台。
马知元有四个孩子,老大是10岁的女儿马书香,老二到老四是三个儿子,依次是8岁的马书乐、7岁的马书汉和5岁的马伶洲。马家最先出生的是个女儿,不免有些失望,要知农村人家家需要男劳力的,苦等了两年后终于生了男伢,因此全家欢喜,由孩子的外公为其命名为书乐。老三是他妈来武汉探亲时碰巧在武汉出生的,也是孩子中唯一一个在医院出生的,命名为书汉。最小孩子的起名字时,马知元的思维已很开放,学当时许多城市人一样,姓名中不要辈分字了。那时城市里有些见多识广的年轻家长给孩子起名已个性化了,不再循老规则。马知元又根据孕期推算,这孩子应该是他妈来船上探亲时怀上的。刘家翠那次探亲正值他的船停泊在武汉白沙洲附近的一处船厂维修了大半个月期间,因此命名有洲字,更兼有希望伶俐、聪明之意。果真,四个孩子中伶洲的模样长得最为周正,也最活泼灵光。
马家的孩子们自从知道要搬家武汉,就一个个日思夜想,想着到在城市会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努力搜集着乡村和有限的几次随母到爸爸探亲的一些印象。姐弟几人在一起时多半会说这个,与村里同学和其他小朋友在一起时也会说起这个。他们毕竟见过其他小伙伴们从未见过的,比如8层楼高的房子,像山一样高,比村里最高的树还要高得多、最大的房还要宽大的多咧。再比如武汉的商场是几层楼呢,比镇上最大的商店还要大好多好多倍,货物都亮着光,几千几万种咧。再比如有公园,公园种了好多好看的叫上不名的花儿,还有坐上去可以转圈的大铁转轮,一次可以坐十几个小朋友围着一起转着玩,转得头晕目眩呢,还有很大的滑梯,从上面自动溜下来,可好玩啦。
每当他们与同学说起这些,他们就能从伙伴们的目光中看到热辣辣的羡慕,就有小伙伴啧啧地感叹,努力想像着他们所说的场景和物件,这些东西是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们往往会问出一些细节,令姐弟们不知如何描述,如何解答。他们的语言在一个具体、微观的场景和物件上,是贫乏而空洞的。
虽然姐弟四人之前零星去过武汉两三次,多数是一人去的,有极少是两人一起去的,跟着往往会是小弟伶洲。但伶洲现在才五岁,即便是一起玩过了、看过了,也不能说得清,他感觉不到家里与武汉有多大的不同。几个孩子一方面盼望早点搬家,因为他们从周边的大人和孩子们的态度上看得出来,搬到武汉住是一件光荣的、值得炫耀的事,也是一件幸福的好像吃糖、吃肉的事。
当然,他们与小伙伴告别时也一样有遗憾,有离别的伤心,书汉甚至哭了,跟他奶奶说我不想走了呢,我想留在寨里跟朋友玩,跟村边坳肖家老三的三蛋玩,他会帮我捉打架的蝈蝈,还有二喜会爬老高的梧桐树上去掏喜雀蛋给我呢。
小朋友的日子简单,他们或许觉得只要不饿肚子不挨冻,有玩伴一起耍闹,在哪里生活都一样地快乐,一样有欢笑。
他们担心来武汉以后就没有玩伴了,也怕武汉的小朋友们不喜欢跟他们玩,担心如果他们瞧不想咱们农村来的伢该怎么办呢?“那只能我们自家姐弟几个一起玩了,你们不用怕”,姐姐马书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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