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守财家第一次从银色的漏斗里放出的黄澄澄的金油。
两千零一年春天那个露水沾湿裤脚的三月的早晨,头发开始有些花白的守财终于从种植薄荷的失败中走出,并向正在给西边长满柿子树的院子里那个木棍围成的坚固猪圈里的四头黑色母猪搅拌饲料的妻子宣布,“凤琴,我知道怎么让地里长出金子了……”
妻子再也忍不住了,朝着踌躇满志的丈夫喊道:“你要疯,就死到外面疯去。看看你种了一辈子的地,都种出了啥?咱们这个家快成什么样了………”她愤怒中将手里盛饲料的塑料红瓢狠狠摔进猪圈里,躲进屋里关上门,不再出来。这是花凤琴自从嫁过来发得最大的一次火。多年来,她因为自己结婚时富农的成分,对于贫农的守财一直逆来顺受。如今都什么年代了,她不想再这样由着丈夫的性子把这个她辛辛苦苦经营的家败坏掉。
陶家的男人自从那个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执意建立桃溪村的落第秀才开始,就世代长着和右脚小脚趾的那点无法拔掉的多余的息肉一样的倔筋,守财还是不顾女人们的劝阻和两个儿子一起忙活起来。
还带着红色砖渣的大型机动三轮穿过微冷的空气,从山东那边拉来了满满一车充满浓浓的泥土气味的草根卸在了北面全村最好的已经翻过土的庄稼地上。守财抽着烟,脸上洋溢着希望的笑容。永成开着带犁子的拖拉机,汩汩黑烟后面,平整的土地被撕成一条条笔直的土沟。千百年来无言的土地像是被刀片割开的皮肤,向外翻着,露出鲜嫩的土壤。空气中散发着地底深埋的树根因为被切断而流出白色汁液的苦涩味道。花凤琴带着嬉春,素云等家里的女人以及佩佩,琪琪两姐妹还有守勤家的永专,永杰两个儿子,后面还跟着正在上小学的永明,贞贞。他们一起将手指般细长的草根洒进土沟里,并用泥土封好。女人们头上围着松散的毛巾,撅着浑圆的屁股,在广阔的土地上播撒着汗水与种子。
经过春天恰逢其时的雨水,夏日充裕的阳光,草根长出了毛茸茸的绿叶,之后又在高及小腿的黑色草茎上开出洁白的犹如晚星形状的小花朵。叶子和花朵的气味很快笼罩着整个村庄,钻进每个人的家里,味道清新而直透肺部。有人终于恍然大悟,说这是牙膏的味道。
夏日时分,蛰伏三年的幼蝉从地底爬出,经过一夜提心吊胆的艰难蜕变,飞上枝头,完成了从沉默到声嘶力竭的呐喊。
八月份的末尾,守财带着两个兄弟家的成员,浩浩荡荡地拿着已经在面缸上磨好的锋利镰刀走进长满开着小花的庄稼地。就像割麦子那样,将整齐排列的草棵子放倒打捆,一气呵成。这样的农活小孩子干不来,只能帮着大人捡拾漏出来的断枝残叶。草地里面惊起无数只在其间憩息的昆虫,阳光下多彩的甲壳绚丽夺目,以及上亿只虫子同时发出的刺耳叫声让拿着镰刀的人们差点昏厥。昆虫飞过之后,长着七彩羽毛的野鸡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被胆大的男人们用镰刀砍下来,挂在等待拉棵子的三轮车帮上面。
这样的收割工作一直持续到太阳沉进西边的树林,没有阳光的晚上,蝙蝠盘旋在头顶扑食飞起的小虫,这种吃疯的被称为老鼠化身的黑色鸟类在飞翔中肆无忌惮地撞向人们的眼睛,不得不迫使人们带上面罩,以防止脸部的误伤。
永新将一车又一车的草棵子拉到父亲门前宽阔的空地上,旁边就是那座造型奇异的蒸馏铁器。一个底部呈锥形,锅身是圆筒的铁锅坐落在纵深五米的规则长方形深坑里,锅底再往下则是由生铁铸造的八根碗口粗的长铁棍,作高温生活之用。圆筒铁锅上面又是一个锥形锅盖,只是锥形的顶端连着一根类似牛角的铁皮导管,导管与锅盖和三米外的螺旋形铝制输水管由粗至细联结起来。铝制螺旋管藏在装满冷水的筒形水箱里,作冷却螺旋管里的蒸馏气体之用。每个连接处都有对接的接口,为了防止气体逸出,在精确对接好接口后,会在每个接口的隙缝里灌上水封死。把草棵子用铁叉装进锅里,再进去一个人将锅里踩实,盖上锅盖,锅底生火,熬上三个小时。其间给水箱里换上两次冷水,让热水流进锅外十米处的早已经挖好的水渠内,热水顺着水渠流入围绕着村子的那条自从旱灾以来一直干枯的沟里。锅里的蒸馏气体在螺旋形导管里遇冷变成液体,顺着螺旋管底部细长犹如老北京茶馆里的茶壶的长长的壶嘴模样的出水口流进装有倒锥形的水壶内。在这里,基本上已经是整个大型蒸馏仪器的尾端。金黄色的液体在水壶里和多余的清水分离,装满后放进五斤容量的塑料水桶,再由这个小水桶倒进五十斤容量的大水桶。
整个过程要求十分严格,而且步骤复杂,让前来观看的人们眼花缭乱,几乎失去耐心。但守财还是凭借着缜密的心思毫厘不差地接出纯净的金油向人们展示:“这种水叫作留兰香油,贵得很。”他的自豪并没有被村里的人看好,因为他们习惯了守财的失败。
经过不眠不休,寝食难安的三天两夜,地里面的留兰香全部熬完,关火的那天,他请全村的男人吃了一次在煤火上炖了一天的野鸡肉。劲道十足的野鸡肉即使被滚烫的汤汁无数次翻滚了十二个小时依然很难嚼烂,虽然美味至极但也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收过夏季的留兰香后,那些生命力旺盛的根茎又在第一场秋雨中焕发生机,疯狂地长出新的枝茎,在地里面拔草的人们面前撑开婴儿手掌般大小的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开出金色的花朵。等到村子里的棉花收过第五趟棉花,被掰过的玉米棵子在秋风中飒飒作响时,守财升起了锅底的火,进行着一年中的第二次熬取留兰香油工作。这样的季节,多产的泥土里沉睡着饱满的花生,肥胖的红薯和土豆。因为熬夜而双眼红肿的劳作者,终于可以借助这些美味的事物撑过一个又一个体力不支的夜晚。那些被锅底干硬的粗大杨树枝用余火烤得出油的花生,淀粉紧密的红薯土豆成为了永明童年时最美味的回忆。
守财这个桀骜不驯的叛逆者,冬天时宽阔的门前,墙边没有堆起一根棉花棵,有的只是院子北面那些被蒸过后搭成山的黑乎乎的无力的留兰香残留物。就在几乎全村人都在等着他宣布自己的失败时,一辆拉着五个高大油桶的货卡驶进了村子的南桥,然后直奔守财的家。从车中下来的胖子是守财用二儿子家那部红色的座机电话联系的,并在电话中约定了时间。胖子是一个中年人,永新喊他黄总。黄总刚下车,守财一边说着一路辛苦,一边从灰色棉衣兜里掏出一盒彩蝶烟抽出一根递过去。黄总用两根手指接过烟,声音不大却极有分量地说道:“守财叔,今年发大财啊……”
黄总让车上的那个身材精瘦带着眼睛的会计卸下大磅,调好秤砣,开始称已经被守财和永新抬到院子里的十大桶和两小桶半金油,足足有五百多斤。黄总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得通圆:“靠,这么多,得有山东那边两家的油多!”
在他们将近半个小时的称量和倒油的紧张氛围中,从车上又下来了一个化着浓妆,带着大的夸张的金耳环的全身散发着玫瑰香味的女郎。那双眼眸处闪闪发亮的眼睛煽动着让男人无法抵御的风骚,看呆的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男人引得黄总一阵大笑:“哈哈……她叫小凤……山东那边的……漂亮吧……”说过之后,他又看向守财,“叔,想要的话,下次来,我给你带一个,哈哈”。守财肺里的烟还没有吐出来,把他呛了一下,咳嗽持续了大约一分钟,“黄总这话说笑了,我都快五十的人了,折腾不了了”说完两个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油全部倒进车上的铁桶后,黄总喉咙里因为哮喘嘶嘶地喘着粗气对女郎哄着说道:“凤儿,把我的提包拿来。”凤儿慢吞吞地走到副驾驶仓边,在她弯腰时,圆滚滚的屁股从丝袜外面的红色短裙里翘了起来。人们遮遮掩掩地看着她,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把黄总所说的沉重的黑色提包拿出来。
打开提包,一摞摞崭新的百元大钞明晃晃地摆在人们面前。平时家里有一百块放着就开始心慌,生怕被小偷惦记上的小户人家,这次可算是过了一把眼瘾。黄总对着记录下的数字,敲击着方形计算机,最后显示屏上显示出一个五和好几个零。有装聪明的人说,五千。黄总只是笑,“你再数数……”那人再一数,惊讶地使劲揉着眼睛,嘴巴里结结巴巴地像是试探地小心翼翼说着:“五……五万……”这个天文数字震惊了在场所有的人。
临走时,黄总从副驾驶仓的窗户里探出头,像是对着守财,又像是对着全村的人喊道:“好好种吧,发财的好日子等着你们呢!”话还没落地,车子里又发出凤儿勾人的笑声,“讨厌,还有那么多人呢……”
也就是末尾这一句,彻底征服了村子里所有人。对,种了这么多年粮食不还是穷得叮当响,是时候换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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