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零三年的三月,留兰香的根须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一年之久,它们以惊人的速度把桃溪村两千多亩地在人们看不见的地下一米处织成了一张密密的大网,即使每块地的两边都有泾渭分明的地界,可这可怕的植物却完全不管人类之间的约定和规则,在地界处依然长出美丽的花朵。
自从留兰香这种类似草类作物的到来,那些依靠根茎进行无性繁殖的草类很快在撒上化肥的庄稼地里肆无忌惮的抽出高傲的绿叶,努力地争取头顶的阳光。这样可怕的恶草给种惯了小麦,棉花的农民造成了无法补救的困难。他们的时间被终日束缚在留兰香地里,无法自拔地陷入恶草的沼泽。更加可怕的是,手上刚拔出的草茎就在着地的一眨眼功夫,又开始从像是黄白色的尸骨的草茎上迅速发出毛茸茸的小须,并用蜗牛般的触角牢牢扎进土里。人们只能用粪筐一趟趟把新拔出的草运到地头的土路上,用盐水浸泡以防止生长。
也就是三月份的第二个星期五,村里的哑巴正在地里拔草时,他凭借着惊人的听力,辨认出了北面三里之外向桃溪村赶来的雨声。他赶紧把手中的草装进篮子,先是向运营摆了摆手,运启和运仓抬头也看见了四弟的手势,但不明白怎么回事,难道该吃饭了?最后,建功那个矮小的妻子看出了四叔的意图。她叫着前面那个蹲下身也像是半座山的丈夫,告诉他雨水要来了。建功可不管这一套,头也不回地向后嚷着:“熊娘们,瞎说啥,太阳不还在天上挂着呢吗!”正说着,天空突然暗了下来,黑的像是照片底片,一声巨雷把地里拔草的所有都振傻了。他们丢下手中的活,挽起粪筐往路上跑。人们像是夜晚归巢的乌鸦,行色匆忙,从四面八方奔向只有三十多户房屋的村庄。那里仿佛是诺亚的救世方舟,最安全的避风港湾。
大雨稀里哗啦地冲向桃溪村,就在人们喘着粗气停驻于自家的屋檐下时,乌云停在了桃溪村上空,不紧不慢地下起雨来。这个时候人们的心里是充满恐惧的,他们担心着地里的草还没有拔完,期待着雨水明天能停。但这场大雨并没有像人们期待的那样,而是不厌其烦地整整下了九个月零三天。
大雨像是涛水一般轰轰烈烈地冲刷着村子里弯弯曲曲的小路,积水把脑袋挤进每家的堂屋,浸泡着屋子里的木制家具,人们不得不用铁锹挖通水渠让积水流进村子四周的水沟。那些老旧坚硬的泥墙在雨水的击打下,变成水泥从墙上流出,最后坍塌成无法修葺的一堆烂泥。屋外正在开花的野草被大水冲走,一群群正在采蜜的蜜蜂和蝴蝶翅膀被打湿,飘在水面形成姹紫嫣红的彩虹尸体。守财家的四头老母猪差点被轰然倒下的土墙拍死,柿子树的公鸡却无法幸免地落在地面的木棍上摔死,被雨水浸泡散发着恶臭。村子里自旱灾以来一直干涸的水坑终于被这次的涛水唤醒,轰隆隆地流淌着。沉寂在坑底的鱼卵在水中变成黑色的小鱼,依靠着从村子里冲出来的各种动物的尸体快速成长,可以看到无数条金鱼跃出水面,场面十分壮观。青蛙从草丛里跳进水里,旺盛地繁殖着黑色的卵,整条坑里不到一个月就已经被长着尾巴的蝌蚪覆盖。上亿只小青蛙从水坑逃到地面,又沿着小路躲进各家各户,蹲在厨房里的锅盖上,灶台上,堂屋里的床上,衣柜上,甚至每个潮湿的抽屉里都被呱呱的叫声嚷得不得安宁。人们只能用白醋和廉价的大盐颗粒洒进家里的各个角落以此驱赶这些无法无天的生物入侵。七个月后,家里的衣服,被子已经开始出现白色的霉菌,潮湿的空气使得人们的皮肤出现红色的斑点,奇痒无比,背部也开始出现皮肉溃烂的现象。
素云每夜都要躲进屋里,点着昏黄的蜡烛,虔诚地跪在天主像面前,一遍遍默念着圣经上学来的经文,祈祷着雨水这可怕的魔鬼快点消失。这是因为,在夜晚的水面上,她看到了时间像是金色星点般漂在汹涌的水面之上,以及那些村子里曾经死去的亡魂坐在整齐排列的鲫鱼脊背上。那些背部深灰,肚皮如月光般发亮的鲫鱼游得很慢,坐在上面的亡魂表情肃穆,因为死后的沉默嘴巴已经消失,只有耳朵极其发达,倾听着人间的一切声音。带着帽子,胡子极长的教书先生模样的老人,肥胖的中年,面色难看的女人……海涛和永定也在水面的队伍中,他们冷漠的向前看着,没有回头看一眼她。素云真是感到奇怪,二十多年了,他们的样子还是十八岁时临死前的模样,一点也没有老。所有的鬼魂随着无数只鲫鱼将整条河流挤满,用耳朵发出类似于笛子玄妙的声音,整个村庄难得看见如此多的客人。这些飘荡的时间和鬼魂如同夜晚诡异的蛙鸣,每当凌晨一点素云念完第三遍《玫瑰经》后,他们才会像演完话剧的演员那样遁隐,消失在西方一望无际的婆娑的河面。
或许因为她忍着身上的痛苦无数次的祈祷,雨水曾在十月份停了三天,人们赶紧把屋里被水浸泡过的东西搬出来晾晒。这才给了饱受摧残的人们一个喘息的机会。可就在第三天,蒙蒙的细雨再次来临时,再也受不了捉弄的人们发出可怕的怒骂:“不停就永远不要停,停三天算什么?这他娘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可是雨水的猛烈无法阻止农民们收获庄稼。他们冒着雨水,在被雨水冲毁的锅顶搭起塑料棚,用水盆刮尽火炉下方的水,修理好快要坍塌的铁锅,点燃从远处拉过来的蜂窝煤,小心翼翼地烧起火来。这一年因为雨水的增多,留兰香叶子和花朵里的油被水分鸠占鹊巢般挤走,所以油量大幅度减产。
因为大城市里闹起百年不遇的非典,出外打工的女孩们在四月份只能坐着大巴回家。千里万里,她们无法逃脱这个村子所带来的苦难宿命。真是不可思议,外面的世界还是一片光明,每天都是晴天,家里却在没日没夜地下雨。女孩们回到家抱怨着,但不到一个月她们就和村子里所有人那样,接受了这场大雨旷日持久的洗礼。
为了摆脱大雨的噩梦,刚开始时,女孩和男孩们会四个人凑成一桌,玩着一种当时十分流行的扑克牌升级游戏。可随着每天都玩这一种游戏,人们渐渐陷入了一种梦游般的状态,好像白天在和熟悉的三个人玩,晚上做梦时,又和变成了三个陌生的人坐在一起玩。游戏规则因为太过于熟悉,甚至这种熟悉成了让人讨厌的一成不变。他们变得逐渐遗忘了烂熟于心的规则,玩到最后谁输谁赢竟然无法真切鉴定,经过商量,他们决定依靠掷硬币来判断胜负。大人们为了填补没有劳作的空闲时间,每天聚在一起讲笑话,当人们经过半年之久的搜肠刮肚,淘汰了几千个笑话后,只剩下一个最好笑的笑话。这个笑话又经过无数次演绎后,终于变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最后,人们不再聚在一起,而是各自躲进雨水笼罩的自家屋里,看着女人们把棉被,衣服以及所有可以拆开的东西用剪刀拆开,然后再用银针缝上,再拆开,再缝上,再拆开,再缝上……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憨栋跑进每个人的家里,神秘地告诉人们,大雨要停了。傻子的话给人们带来了希望,他们竟然毫无怀疑地相信了,并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这个身形歪斜,摇头晃脑的男孩,送他走出外门。
雨水确实在他走出外门的第三天停了,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普照着大地。人们如遇大赦般走出散发着浓浓霉味的屋子,踏上还有些潮湿的路面。坑边的青蛙蹲在荷叶上,大鱼安静地躲进水底,庄稼地里雨水把泥土疏松的像是怀孕的肚子。更加神奇的是,两边河岸在雨水褪去后的春天长出巨大的绿色树枝,树枝上长满了红色的野枸杞,如两条火焰沿着村庄鲜艳地怒放开来。直到多年后,维护村庄财产的村长守财已经去世,这些野枸杞根被河北来的一群男人撅走,美丽的枸杞花才从这个村庄消失。
他们还不知道,第二年的庄稼将给与他们一个超出想象的收成,国家的好政策也将给这个村子带来翻天覆地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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