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先前所说,秦棠姬从小由父亲带着,到八岁就成孤儿,住在与世隔绝的花岛上,对男女之大防根本没有主意。女子产生恋心有许多原因,值得品味的一种,便是一直制限在上的礼教忽然受了突破小到发现街边的卖线郎会偷看自己,大到某一嫁作人妇,出阁做了夫人;牢笼只是打开那么一点,不论对方究竟是良人还是恶棍,见到这张男人脸,就已经不知所措。那不知所措的心,只能由她自己琢磨,许多女子一生也未经历过真正的动心,这一点错乱就已经能使她心中轰动。在这点上,烟花女子却好得多,但可怜后者又实在遇不到良人,平白怀揣着一颗慧心终老。正是这座牢笼造出一种奇怪的恋,而世上无数的女子都困在其中良久不能醒来。
但秦棠姬上,是不会有那样的恋心的。她对礼教里男女的条条框框既无所知,自然也不会因为打破它而感到羞愧耻辱,更谈不上因为和上官武拥在一起醉酒睡过一晚,就对这人以相许这些对她都是无稽之谈。
所以话已至此,假如秦棠姬最终还是起了恋心,那便是最纯真的、她为女子天生带来的恋心,不是受谁骗,也不是被人强迫。上官武在场上收获的那些世俗手段,加在她上只能收到一成的效果,若即便如此也猎得芳心的话,靠的便不是那些手段,而也是他上最本真温柔的天。
秦棠姬听了他那番话,只是一边吃饼,一边问道:“你那姐姐是什么人?”
上官武似有深意地说道:“我的姐姐自然是个妙人,你不会的她都会了,你会的她也会,没有比我的姐姐更好的姐姐。你那不是见了?台上和我一起舞剑的就是她,你可有仔细看?”
秦棠姬才想起昨和上官武一起舞剑的确有一名夷女,当下皱了皱眉:“怎么是个胡人?”
“这便说来话长,我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世上谁也不能将她与我分开的。我们二人的生母互相扶持,她们又与其他仗义侠士生出无限的缘分,将她们自己从苦海中解脱出来。没有最初的相互扶助,她和我如今就不会活在世上。既然我们皆因善意而生,怨恨嫉妒自然疏离不了我们,哪怕她在血缘上与我只是陌生人,我也将她当成最亲的人看待的。”
二人在街头边聊边走,上官武讲了许多黄楼的事。他这夷族姐姐能歌善舞,弓箭骑和飞镖是一等好手,剑术倒不如他;她算不得纯粹的波斯人,虽有金发碧眼,但放在波斯国并不是令人推崇的面相,而放在大唐又因为是混血的外族而备受冷落。要他看,这是十分纯洁的美貌,肌肤洁白、在太阳下容易发红,眸子正像冬的湖水,绝看不到一点邪念,王维先生和自己的母亲联手救下她时,若是期待过她将来长成什么样,就应该长成如今这副爽朗明艳的模样。
姐姐是个心思简单、格直接的女子,但极偶然地也会有聪明人想不到的主意,他想那就是赤子的心思。但姐姐的这种格到底不适合京师,更不适合留在宰相府,他稍稍懂事的时候就开始为姐姐在人前打圆场,收拾姐姐的烂摊子,能由他开口的地方,他都不肯让姐姐出声。她这格与京师的一众胡商小子打得十分火,一人会说四五种外语,十二岁就在胡人街醉酒不归;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偷穿义舅的铠甲,义舅便带她去过兵场,但年岁渐长后,就慢慢不再许她胡来了,萝瑟姨母也不让她去,只关在房里学歌练舞,吹笙鼓瑟。她也知道只有自己的兄弟会任着自己放纵,所以常常要上官武替自己撒谎掩护,她则悄悄地溜去城里玩耍。
秦棠姬听他絮絮讲了姐弟二人那么多童年往事,想想自己在花长到豆蔻年华,竟然没有什么可以讲给上官武听的,心里有些微妙的不快;仿佛像是嫉妒黄楼与上官武分享了十五年的秋,而自己的人生则无人问津。她从记事起,父亲就一直执着于替母亲复仇,对她的教育也总是恨字当先,结果她子非常叛逆,反而因此不想去杀李深薇;父母无能,比之她反倒感激李深薇送给她这道血痕。也正是因为父亲对她的教育这样偏激狭隘,儿童时代一些本该靠双亲发觉纠正的恶习,父亲都没有去在意。她本来已经因为观音蛊损伤心智,解决问题的风格极其残暴,父亲还一味要她记恨。不是很长的人生里她一直寂寞烦闷,只有在发现自己的异能可以催开花朵、激起鱼群的时候才觉得世上有些趣味。同是早早没了亲人,怎么对方可以过得这样痛快,自己却只有受苦?
上官武看她一言不发,眉头越来越皱,就寻个由头将话题引开,不再与她谈论黄楼的事了。
正是这时,他似乎察觉到旁有异,刚想低头提醒秦棠姬,她已经皱着眉轻声说出来:“有人跟着我呢。”
原来她早就感觉到,而且跟着她的不只一批人他们一个走在西侧,另两个走在更远的东侧。上官武面色一沉,带着她向行人更密的地方挤了挤,在小食店门蒸腾的雾气里推了她一把,低喊道:“你躲一躲。”自己向一名高与她相类的女子靠过去。
秦棠姬躲在面锅后悄悄查看,那两批跟踪者继续跟了片刻,也马上发觉秦棠姬被调了包,西侧的跟踪者立即转过头来搜索可疑的路段,东侧的两人则立即从人群里跳了出来,居然是向着前面那名跟踪的男子追去的,原来这喧闹街市上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悄悄地从暗处钻出来些,只看到第二批人是一男一女,与跟踪的男子在街头才过了半招,就惊起人潮中骇声连连,两个男子一前一后跳到临街的屋檐上,追打起来。
她还要努力看清那名跟踪他的男子长什么模样,上官武已经在后面拍她的肩:“还看什么,该走了!”他的一句话还未说完,方才第二批人里的那名青衣女子已经立定在他们二人后,捉起上官武的衣带,吼了一句:“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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