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灵蝶倒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是么?好在二掌院历劫无碍,此后定然福寿绵长,也不是件坏事。以盖缘轻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滋饱尖翘的上唇珠微抿着,贝齿似是轻咬唇瓣,一边徐徐饮下茶汤,雪酥酥的长颈喉肌一滑,连细小的吞咽声都显得斯文秀气。”
“这位是韩秋色韩大侠吧?”
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像是跟闺中密友闲话家常,就着摇曳的灯焰一瞧,宛若寒梅绽放,扑面彷佛荡漾着一片清洌幽香。
“久闻韩大侠济弱扶倾,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义举,衬与宝马名剑,相得益彰,不愧是鼎天剑门秦俊杰的高足。”
韩秋色是老江湖了,自不会被几句恭维拍得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但花灵蝶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神色、目光无一丝逢迎谄媚,倒像是兴之所至,随口与朋友分享什么江湖趣闻似的,听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觉得怎么尴尬。
“大总管客气。”
韩秋色抱拳拱手,霎时收起逐目猎艳的轻净神态,悄悄对眼前这名总管一城命脉的秀丽女郎留上了心。
花灵蝶瞥见夏荷、秋月二姝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随侍的少年道:“钟阳,为这两位姑娘安排一间僻静的客房,拨几位能干的嬷嬷照看,速请大夫来瞧。切记,诊金、药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耽搁了救治良机。”
那被唤作“钟阳”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星,眉宇间隐有一股剽悍之气。他低头领命,出厅唤得几名司役抬来软榻,后头跟着三四名身子壮健的中年仆妇,仆妇们轻手轻脚地将荷、月二女抬上软扬,朝花灵蝶一躬身,低着头鱼贯退出厅院。
秋兰虽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持不住,说是要照顾二女,随下人一并去了。
冷凌霜感激花灵蝶的体贴安排,起身欲谢,却让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回去。
两人把臂扣指,距离登时拉近,芳息相闻,吹鬓如柳,花灵蝶似无松手之意,径与她并肩靠头,模样十分亲热。“多……多谢大总管。”
冷凌霜与她并无深交,平素只有公事往来,顿时颇不自在。
花灵蝶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说得什么话来?贵派我两派同为正道,一向交好,既到了姐姐的地头,暂且宽心住下,先把身子养好。有什么话,等明日睡醒了再说。”
唤另一名随侍的少年何煦,让他吩咐厨房准备饮食,少时送入诸人房里。
“冷凌霜沈默片刻,终于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樱粉唇微启:”
“大总管……”花灵蝶闻声回头,明媚的杏眼微微睁圆,竟有一丝天真。
“什么事呀,妹子?”
冷凌霜一怔,忽觉再生份下去,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犹豫了一下,改口道:“花……花家姐姐,敝门遭逢大难,众家师妹生死难料,我很担心。姐姐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忘情湖一趟,瞧瞧庄园里的情形。”
花灵蝶蹙眉道:“百花轩怎么啦?来,快说与姐姐听。”
冷凌霜点点头,将如何被魔剑追杀、如何遭遇寒无衣,以及坠崖获救等。仔细交代一遍,只隐去解“附骨媚香”一节不说,对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秋兰、夏荷等均已不在厅内,她刻意避开安生的目光,讲到坠下狮驼峪时目光微略低垂,浓睫轻轻一颤,只说四人在崖下暂宿一夜,天亮时才发现寒无衣已然辞世,而后遇上鼎天剑门的苏烈一行,再来便如韩秋色所见。
她的嗓音清脆动聪,只是伤后体力稍弱,一会儿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歇息。花灵蝶抬起眼,视线越过大半个厅堂,忽然开口:“那把魔剑,如今何在?”
所目却是垂手而立的安生。
安生不敢不答,低头道:“启禀大总管,便在小人的背上。”
解下白布包袱,双手捧过头顶。花灵蝶点头道:“拿来我瞧瞧。”
忽听两人急道:“不可!”
几乎是异口同声,浑如一人。
韩秋色一声嗤笑,看看冷凌霜,又看看安生,不觉双手抱胸,饶富兴致。安生自知失言,赶紧低头;冷凌霜面颊发烧,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朵红云,病容里别有一股娇羞韵致更显明媚。
她见安生低头不语,直把发言的权柄交给自己,知他无意说出当晚的旖旎情事,心中五味杂陈。但犹豫也只不过一瞬,她捏紧手心,定了定神,尽量把话说得平稳自然:“姐姐有所不知。当日剑魔前辈曾说,这柄魔剑淬有淫毒,对女子极为不利,一旦嗅着刀上芳香,便会成为剑尸,被魔剑迷去心神。”
花灵蝶听得一愣,不觉失笑:“哎哟,有这么厉害么?这简直是……简直是戏文里的鬼怪神通啦。”
忽见冷凌霜神色严肃,全无戏谑之意,才敛起笑容,碾玉珠儿似的贝齿咬咬下唇,端杯啜饮了小半口,不动声色地问:“按妹子的说法,此毒似是对男子不起作用?”
当夜寒无衣述说时,冷凌霜其实中毒已深,介于半梦半醒之间,许多关窍都没来得仔细聆听。她瞥了安生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轻声道:“应是如此。”
料想以他背了整天的魔剑都不受影响,此一推测该是有本有据,不算胡猜。
花灵蝶点点头,似未留意到她的心虚,咬着唇微微侧首,片刻又问:“若贮于容器中,这魔剑的淫毒还能不能害人?”
这点寒无衣连提都没提过——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是如此,冷凌霜全然答不上来,轻咳几声,素手往几上胡乱摸索,仓促地揭杯就口,借机偷望安生一眼,见他依旧低头捧剑,不像要出言喝止的模样,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容器若……若能隔绝刀上的香气,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花灵蝶点头道:“这就好办啦。”
放下盖杯,遥遥吩咐安生:“将我床头的琴取来。”
安生刚入执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听差,连这座小院外的圆拱门都没踏进过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却不见床头柜上有什么琴。花灵蝶也不生气,随口指点:“就是那个木盒子。拿到几上打开,先将琴取将出来。”
转头一瞧,果然床头处置着一只长近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安生将木匣拿到桌上揭开,只见匣中贮着一具形制怪异的黑琴,琴身有如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枕头,两端圆鼓。中间曲腰微凹,与寻常琴筝都不相同。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还又伸出一片尾板,板上刻纹如羽浪起伏,末端像是翘起的雀尾;尾板下一只琴足,雕成鸟爪擒珠的模样。琴首处的“岳山”,呈宽阔的斧状,琴额却沿着方正的外形刻出一只回颈闭目的雁鸟头部,髹满乌亮黑漆的琴身布满同样风格的阴刻鸟羽纹饰。
这具怪琴备齐了“首、翼、尾、爪”四部,通体竟是模拟一只敛翅栖止的雁儿。
琴首的刀工朴拙古趣,并不肖真,却能清楚感觉到这头大雁睡得正酣,黝黑的身躯似乎还在微微起伏,彷佛下一瞬间便会抖抖羽毛、睁眼鸣叫起来,形极简而神灵俱足,堪称大匠之风。
安生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却也听过“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类的诗句,一数黑琴琴面,谁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听冷凌霜开口道:“姐姐这琴好特别。琴上竟无徽钿,却要怎生弹奏?”
琴上以螺钿镶嵌、标示音位的圆点称之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银宝玉制作的。
花灵蝶未做答覆,闻言只是侧首,嫣然一笑:“妹子也爱弹琴?”
冷凌霜猛被问得俏脸飞红,讷讷道:“姐姐莫笑话我。我粗鲁得很,不会这些风雅事,只是幼时在府中曾见家人弹琴,所以知道一些。”
花灵蝶微笑道:“这种一足无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现今已没什么人弹奏啦!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儿的模样,有人称之为‘伏羽’,据说琴面涂抹的灰漆里掺了特别的药料,琴弦一动,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金银花气味,又唤作‘忍冬’,是昔日教我弹琴的老师所赠。我偶尔想念故人,搬来拨弄些个,改天再弹给妹子听。”
冷凌霜点头称是,想起外头对于这位大总管的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惕,不再提及舞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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